案上一爐香盡。青煙消散後,李寒紅衣含笑,面目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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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恒再回甘露殿時夜色已上。内殿帳子挂着,秦灼背身躺在榻上。榻邊放一隻藥罐,還滿着,他摸了摸罐身,倒了一碗放在案上。
他聽着秦灼呼吸,知他在閉目假寐,便從榻邊坐了會,輕聲說:“少卿,我想和你談點事情。”
秦灼仍躺在床上背對他。
蕭恒攥了攥手指,說:“西瓊借南秦馬道内販阿芙蓉,政君做的主,你知道嗎?”
“這知道了。”秦灼仍閉着眼睛,“我會說她。”
蕭恒轉頭看了他一會,才說:“多謝。”又道:“得吃藥。”
秦灼便從床邊夠起藥碗,咕嘟咕嘟灌完,又一言不發地躺下。
蕭恒有點手足無措,也合衣躺下。兩人隔了段距離,隻挨着衣角,氣息你起我落,如潮進退。燭光浮動裡,都有些恍惚。
蕭恒正睜着眼看帳頂,忽聽身邊叫一聲:“蕭重光。”
秦灼仍背着身,聲音似乎有些澀。他問:“你多久沒抱我了。”
蕭恒深吸口氣,從背後抱住他,把頭埋進他頸窩裡,肋骨硌着他後背,打哆嗦似的喘氣。
他一擁上來,秦灼整個人抖了一下,呼吸和眼睫毛交錯地顫動,很像蕭玠。他們氣息膠着着,等到彼我不分時,秦灼終于反過身,把自己縮進他懷裡,狠狠抱住他。
相互依靠,相互撕扯,不都這麼多年了嗎。
早就分不開了。
又何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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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今年春日慘淡,難得的豔陽天。大君府後的獵場上,褚玉照挼一羽在手,引弓而放。
幾乎是同時,又是嗖地一箭破空,從身後射來,直直刺中靶心。
他瞧着那顫顫尾羽,笑道:“大王好弓法。”
秦灼扶着馬鞍緩慢下來,邊走近邊說:“不比從前了。小時候比射,總輸你一籌。記得一年仲秋,阿耶把我的如意帶賜給你,我不服,和你打了一架。那時候滿腦子都是:你竟敢和我動手。”
褚玉照笑道:“打架這事豈能吃虧。”
秦灼問:“家裡不打你闆子?”
褚玉照便糊弄:“陳年舊事,臣記性不好,記不清了。”又道:“打了也罷。當年和大王去金河邊賽馬,碰見的那個神嬷嬷不是說了嗎,臣上輩子欠你一條命,這輩子得還。挨打受累,全做還債吧。”
“你還像吃虧了。”秦灼笑道,“我阿娘也罰了我,因為勝負未分,我沒打赢。罰我去穿針線,七色絲線滿滿一筐——又不是乞巧。我現在看見針就手抖,早知當日,多送你幾根帶子也是值得。”
褚玉照也笑道:“沒叫大王繡荷包就是好的。”
秦灼玩笑道:“荷包好,荷包能贈有情人。”
褚玉照揶揄道:“那梁皇帝豈不得挂了滿腰?”
春陽金輝裡,秦灼隻淡淡笑了下。
褚玉照将弓放在架子上,正色問:“他待大王不好嗎?”
秦灼遠望天邊,喃喃說:“哪有比他還好的呢。”
“比南秦的河山都好嗎?”
“這不一樣。”
褚玉照說:“今年大明山新供了彩燈,有一座燈樓,足有十層,最頂層供奉的不是父母,而是一尊肖像。旒珠十一,紅衣白虎。”
秦灼眉頭沉,眼角卻挑着瞧着他。
“大王離開太久了。南秦百姓日日夜夜,企盼君歸。”褚玉照一動不動地回望。
秦灼挪開目光,淡淡道:“等阿玠病情穩定,我就回去。”
“臣聽聞梁太子病難根治。”
秦灼眯了眯眼,隻說:“孤聽聞,馬道成了芙蓉道。”
褚玉照嚯了一聲:“梁皇帝的枕頭風。”
“鑒明。”秦灼叫他的字,“玩過傀儡戲嗎?”
他立弓在地,雙手撐着,一隻靴子慢慢敲地,悠悠道:“現在線都牽到我身上來了。”
褚玉照忙跪地抱拳道:“臣不敢。”
秦灼沒有理,緩緩轉着扳指,說:“家裡不聽話,你也不聽話嗎?”
“臣誓死效忠大王。”褚玉照斟酌道,“西瓊種植罂粟、生産阿芙蓉,是其内政,南秦無權幹涉。但段氏是公夫人,她親自開口,朝中很難……”
“秦溫吉怕她?”秦灼出言打斷,“你從前見她不是連馬都不下麼?倒難得向着她說話。”
秦溫吉為南秦政君,按秦律,秦臣遇她需執臣禮。但一些世族大家拘泥陳規,不滿她女子主政,更是因此多番勸谏秦灼南返,以免陰陽颠倒、牝雞司晨。褚玉照為大家子,向來捍衛宗法,自然是其中之一。
褚玉照道:“政君以女子幹政,的确大為不妥。但這件事,政君沒有做錯。”
秦灼不置評價:“我有道旨意,你叫人捎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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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溫吉半跪在地上,面無表情地完那道嚴禁阿芙蓉、勒令她閉門思過兩個月的旨意,扶着膝蓋問:“是天子的意思還是大王的意思?”
使官道:“政君知道,南秦政事,梁皇帝從來不敢越俎代庖。”
這話說得尊卑颠倒,但沒有人覺得有絲毫不對。
秦溫吉目光發冷。她替西瓊提供市路是為什麼,她不信秦灼不知道。
接着,她咯咯一笑,撩袍拜倒,高聲道:“臣秦溫吉領旨謝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