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恒隻聽腦中嗡地鑽了一聲,當即厲聲喝道:“蕭玠!”
他鮮少如此疾言厲色,蕭玠吓得一個哆嗦,碗從手中跌落,酥酪澆了一地。
衆臣亦是駭了一跳,眼看天子神色大變,從屏風後沖了出來。衣袖撞翻碗盞燈籠,火苗騰騰蹿動。
杯盤狼藉間,蕭恒慌張地抱起蕭玠,不管不顧地高聲喊道:“太醫!叫太醫!”
有人行刺!
殿中頓時亂作一團。待太醫小跑趕到,蕭恒正懷抱蕭玠跌坐在地,拿筷子按壓他的舌根催吐。見他來,忙急聲道:“快看太子!”
太醫不敢耽誤,忙來搭脈,摸了片刻後眉頭緊皺,又取金針刺探,查驗半晌後方猶豫道:“陛下,以臣拙見,殿下……貴體康健。”
蕭恒問:“沒有中毒?”
太醫搖頭道:“沒有。”
蕭恒指了指地上酥酪,問:“沒加什麼東西?”
太醫得他吩咐,忙端起那隻盛酥酪的碗盞。指頭一撇,還未說話,便有人打斷道:“糖。”
“陛下,你兒子要吃糖。”
秦灼正由阿雙攙扶起來,神色疲憊至極,漠然道:“臣累了,先回府了,向陛下告罪。”
他要出宮。
蕭玠聽出他語意凄涼,一時也顧不得場合,忙從地上爬起,上前牽他衣袖,張嘴叫他:“阿……”
秦灼猛然振袖,厲聲道:“太子殿下!”
蕭玠吓了一跳,整個人都呆在原地,死死咬着嘴巴,眼淚直在眼眶中打轉。
……他忘了,當着人,不能叫阿耶的。
蕭恒見狀忙把兒子掩在身後,口氣未免也沉了幾分:“大君,你别吓着孩子。”
燈影人影搖晃裡,秦灼這才回過神,隻見蕭玠藏得嚴實,獨一隻小手緊緊攥着蕭恒袍袖。他一時心酸愧疚不已,蹲下.身啞聲叫道:“……殿下。”
此變不過瞬息之間,朝臣這才醒轉過來。已有言官從席中立起,拱手道:“殿下為君,大君為臣,恫吓太子,以下犯上,實大不敬。請陛下務必嚴懲,以儆效尤!”
他此言一出,群臣似找着靶子,紛紛附和,同參秦君僭越之罪。
蕭恒眼前一黑,隻覺頭痛欲裂,整個人晃了一晃,高喝一聲:“行了!秦大君也是太子的長輩,爺伯吃醉了唬他一句,就罪該萬死嗎?”
他喉頭一甜,強行吞咽一口,隻怕今夜無法回轉。唯恐秦灼看出破綻,不敢叫他多留,便順水推舟道:“更深露重,大君先坐我的辇回府吧。出宮時叫龍武護衛,一切小心。”
這是要他出去。
秦灼仍蹲在原地,沒有起身,定定看了蕭恒一會,方改蹲為跪,木然道:“臣,告退。”
***
中秋壽宴以一場鬧劇收場,天子對裴公海的懷疑自然被解讀為對南秦的敵意。而蕭恒已然自顧不暇,草草宣布宴散後,便低聲囑咐秋童:“把太子送回去,叫太醫來。”還沒走回後殿,就一頭栽在地上。
他再睜眼,隻見天光大亮。榻邊影影綽綽坐着個人,小小一個,正抱着碗輕輕吹藥。
蕭恒坐起來,輕聲叫道:“阿玠。”
蕭玠肩膀一抖,啪嗒啪嗒地掉淚,忙抹了把臉,轉頭強笑道:“阿爹醒了。”
蕭恒摸着兒子的臉,澀聲說:“對不起阿玠,阿爹吓到你了。對不起。”
“臣知錯了。”蕭玠吸了吸鼻子低下頭,“臣以後真的不在人前叫阿耶了。臣今天一直忍住了,就是到最後,就是到最後……”
“阿玠是好孩子,阿玠沒有做錯什麼。是阿爹錯了。”蕭恒将他擁在懷中,喃喃說,“是阿爹錯了。”
秦灼自此一去,再未返過宮門。蕭恒出宮去過大君府幾次,卻都沒見着人。再往後,他這一段毒性發作厲害,又怕秦灼回來不好瞞住,也沒再去請人。他二人忽冷忽熱,朝政卻依舊風起雲湧。
八月二十,西南部族發生了不大不小的動亂,松山營平叛,斬賊首。
八月底,天子趁勢下诏,收攏地方馬政、開礦權,恢複中央任免諸侯國丞相制度,改革地方軍制,改封小部族十餘處等等。各有章程,措施完備,史稱“奉皇七條”。
自從秦、瓊内販阿芙蓉後,蕭恒對諸侯的态度有了明顯轉變。他可以為了秦灼一再退讓,但絕不可能踐踏底線。
朝堂瞬息萬變,連小太子都有察覺。大梁有太子少年輔政的前例,夏秋聲在講授課業時便有意引導,擇了《漢書》中的《晁錯傳》讀,問道:“殿下可知,晁錯何人?”
“是漢景帝的老師和禦史大夫。他因為建議削藩得罪了諸侯,後來諸侯反叛,名義就是誅殺晁錯。景帝聽從了一個大臣的意見,默許了騙殺晁錯的計劃。他……”
蕭玠突然沉默了。
錯衣朝衣,斬東市。夏秋聲知道他想到了誰。
蕭玠問:“先生為什麼要講這一篇?”在這個時候。
自李寒下葬後,蕭玠對他絕口不提,似乎師生情分盡斷于此。但他隻稱夏秋聲為“先生”,不是“老師”。
夏秋聲歎道:“臣是殿下家臣,更是天下公臣。陛下行事大刀闊斧,恐有削藩之意。”
削藩是什麼,蕭玠還是知道。他問道:“先生覺得不好嗎?”
“陛下失之過急。”夏秋聲道,“諸侯勢強,兵權獨立,需得剛柔并濟、杯酒以釋。與齊國一戰後,大梁元氣大傷,并不是打壓諸侯的好時候。”
他猶豫片刻,還是道:“這不像是陛下會有的失誤。”
蕭恒如此迫不及待,像是怕來不及什麼。
夏秋聲見蕭玠似懂非懂,道:“裴侍郎與文正公相繼離世,内外之政,均出自陛下一人之手。景帝有晁錯在,諸侯動亂,還可以斬殺晁錯替罪。如無晁錯,首罪為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