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晁錯并沒有罪。”
蕭玠眼睫顫動,擡頭看他,“一國之君,為什麼不懲治罪人,非要找人替罪?晁錯死後諸侯依舊發起七國之亂,除掉一個晁錯根本不能解決問題。殺了自己的老師,景帝會不會後悔?”
夏秋聲啞然片刻,說:“殿下說的是。諸侯之患,如同毒瘤。陛下頒诏,意在潰癰。”
蕭玠張了張嘴,臉上的紅潤欻地褪去,眼前也結了層水做的透明屏障。他突然變成一口被堵死的酒壇,甕甕的聲音在壇中劇烈碰撞許久,才從壇口——他的嘴中擠出一點聲響。全部的聲嘶力竭,被人聽到的,隻有那一點溺水般的餘音。
那餘音問:“包括……秦大君嗎?”
夏秋聲如實說:“臣不知道。”
“我不希望他們打仗。”蕭玠口幹舌燥,像啞巴意圖說出驚天秘聞般,反複張嘴,又反複咽下。終于,他艱澀道:“先生,你明白嗎?他是我的……他是我的……”
夏秋聲注視着他,緩慢颔首,說:“哀哀父母,生我勞瘁。臣明白的。”
兩行淚水從蕭玠眼中滾落。
***
直到九月,秦灼仍如避世,雖每日派人去東宮問候,但一直沒有親往。
秋風漸起,難得有個好太陽,褚玉照走進院中,正見他一身素衣,坐在梧桐下看折子。
他憔悴了不少。
褚玉照這麼想着,沒驚動,隻靜靜立住。秦灼卻一直沒翻頁,褚玉照便知,他在出神。
他故意放重腳步,出言道:“返程的請奏折子太宰已代大王寫好,咱們在京中待這麼久,不合适。”
“過了今年冬天。”秦灼說,“冬天,阿玠病症沒有發作,我就回去。”
今年開春也這麼說。褚玉照看着他凹陷的雙頰,到底沒開口,隻道:“如果發作了呢?”
風把折子吹得一響,秦灼沒說話。
褚玉照歎道:“梁皇帝近日的谕旨,收攬軍權,各諸侯國丞相由朝廷下派。南秦也有人要到了。他真的對大王毫無保留、毫無欺瞞嗎?”
欺瞞。
秦灼面無表情,合上了折子。
***
啪嗒一聲。折子從蕭恒手中掉落在地。
他另一隻手捏住劇烈顫抖的手腕,額上青筋暴起,汗珠凝上眉毛,大滴大滴地砸在案上。脊骨像被一把鋼刀磨挫,血肉正被一點一點剔掉。
習以為常不假,但該疼還是疼。
秋童隔着簾子,久久沒聽見動靜,一盞茶功夫後,方聽那人将折子拾起,剛欲開口,便聽身邊人道:“先讓阿爹忙吧。”
秋童問:“殿下不是急着見陛下嗎?”
蕭玠袖中籠着什麼,臉色不是很好,隻搖頭道:“我等一會。”
他在外殿坐下,秋童察覺蕭恒不好,怕蕭玠見了擔心,也不再勸。直到簾内蕭恒開口相問,秋童才道:“太子殿下求見。”
簾中有人啞聲道:“阿玠進來。”
蕭玠走到簾子前,忽然住腳回頭,對秋童平靜道:“請秋翁下去休息。”
他已頗具儲君儀态,這種穩重浮現在小孩子身上卻不可笑,隻叫人隐隐心酸。秋童知他欲與蕭恒單獨說話,便依言将門帶上。
蕭恒已将自己打點完畢,除了精神恹恹,幾乎看不出更多異樣,正笑着向他展臂,“餓嗎?一會阿爹給你包點馎饦,好不好?”
蕭玠卻問:“阿爹忙完了嗎?”
蕭恒點頭,覺出有些不對,便道:“怎麼了?”
蕭玠從袖中拿出一封帕子,四角揭開,露出一隻紅彤彤的果子,小心問道:“阿爹,這是蛇頭果嗎?”
蕭恒當即變了神色,揮手将東西丢在案上,将他拉到面前,急聲道:“在哪裡找到的?”
“東宮的果碟子裡。”蕭玠靜靜瞧着他,“我之前讀過……文正公的筆記,說蛇頭果狀如三角,核桃大小,黑蒂,果實下部有黃斑。今天吃果子前看見了,感覺很像。”
他追問道:“是嗎?”
蕭恒急促呼吸着,不說話。
蕭玠也默了許久,眼睫顫了顫,問:“阿爹,為什麼都要殺我呢。”
他眼眶幹澀,并無淚水。蕭恒摩挲着兒子的臉,将他緊緊摟在懷裡。
當夜蕭恒守在東宮,蕭玠臨睡前遭受了又一次刺殺。香爐中的炭火被動了手腳,換成了刺激他發病的千葉香。
蕭恒異常平靜,沒有驚動有司,隻替蕭玠整好衣裳,對梅道然說:“你帶阿玠去京郊柳記鋪子,說是蕭老六的兄弟兒子,在那邊借宿幾日。”
梅道然問:“連夜?”
蕭恒把匕首拔出來,從袖口上揩了揩,說:“連夜。”
梅道然欲言又止,到底領着蕭玠出去。東宮大門轟然合閉,抹掉了天子坐擦匕首的影子。半個時辰後殿門再開,幾名宮人奄奄一息,被禁衛拖出門去。秋童聽得人喚,忙躬身進來。
一盞昏燈前,他聽見蕭恒問:“裴公海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