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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章 三十三 射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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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霁。

已故鎮北大将軍崔譽外孫,如今細柳營主帥崔清表弟,也是國子博士張彤衷的兒子。

這名号在京城本該當當作響,但張霁選入金吾衛時,一沒改名換姓,二沒改頭換面,卻沒有一個人識得他,也沒有一個人将他與“這個”張霁對上号。

他已經離去太久了。

三年已足以将一個人的痕迹在世間徹底抹煞,遑論整整十年。

張彤衷望向場中,不由雙臂撐案,身體微微前傾。但自始至終,那少年人未向他這邊分過一個目光。

禦座之上,皇帝見四座嘩然,便瞧向皇後。皇後傾身附耳說:“是國子張博士家中十三郎。陛下忘了,張博士與崔夫人和離後,夫人便攜子出走。當年鬧得滿城風雨,妾也有所耳聞。”

皇帝颔首笑道:“原來是張卿的兒郎,是叫張霁?”

張彤衷剛要起身回奏,張霁已拱手道:“陛下聖聽。臣在外祖家長大,跟外祖母姓。張者,改弦更張;霁者,雲銷雨霁,正是微臣之名。”

他對張彤衷似乎頗有怨怼,實在有悖父子綱常。但當今之際,絕非追究之時。皇帝便避而不談,隻道:“請張十三郎試弓。”

黃參走上前去,将托盤奉至張霁面前。

張霁沒有拿那枚玉戒,也沒有赤手。他探手入衣襟,從懷中掏出一枚鐵扳指。

勒痕錯綜,花紋模糊,斑斑鏽迹如血迹。

張霁戴上扳指,跨開步子,擡臂對日引弓。

場上肅靜,響起一道極輕的吱呀聲。

盛夏太陽大,一片茫茫白光中,張霁有節奏地呼吸,将那張朱紅大弓緩緩拉開。

他左臂繃直,右臂肌肉鼓動,左膝微屈,将身體與弓弦一并打開。衆人屏氣凝神,隻聽天外“嗖”一聲風響,隐約劃破一聲雁唳。再看場上,落日弓弦微顫,弦上已空。

不遠處響起馬蹄聲。林邊觀者策馬到場中,将一隻大雁奉上。

雁背刺一支羽箭,正是張霁引弓所發。

衆人尚未回神,皇帝已在高台上立起,拊掌大笑道:“好、好,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朕便将此弓賜予張郎,願你勤勉武事,勿負朕望!”

張霁臉上既無驕矜,也無驚喜,隻依禮叩首謝恩。

此箭一出挽回天家顔面,全場皆是洋洋喜氣。獨張彤衷臉色發白,全無自豪之意。

這時,張霁突然轉頭看他,目光冰冷,刺得張彤衷渾身一震。

在那一瞬,他久别重逢的兒子忽然變成另一個人。也是朱衣、持弓、長身而立,甚至也是在上林獵場、風頭大盛之時。那個少年人最後出場,在同樣的萬衆矚目之下,拉滿一把家傳鐵弓。

也是十三郎。戴的也是這枚扳指。

張彤衷陡然出了一身冷汗。

不是兒子在看他。

是崔如忌在看他。

他連忙眨眼,再看過去時,張霁已然重新列隊,好像方才那一眼隻是錯覺。

***

台下,秦灼放下杯盞。

落日弓落入此人之手,要拿回來恐怕困難。

他似想到什麼,遠遠一望,秦溫吉坐處已空無一人。

倘若溫吉想要趁狩獵時争弓……

秦灼深吸一口氣,還未仔細思量,已聽得三聲鼓動。

時辰已到,林邊大旗豎起,皇帝舉觞宣布開場。

虞山銘已上馬更衣,向長樂處望過來,長樂也掌着扇對他含笑颔首,一扭頭,見秦灼已更換一身大紅錦狐嵌箭衣,身負輕弓羽箭,不免奇道:“甘郎也要下場?”

秦灼笑道:“技藝不精,想跟着讨教。”

長樂似是信了他的話,徐徐搖扇道:“上進是好的。”又拿扇面打了下祝蓬萊的手,說:“比這個強。”

祝蓬萊正擺了隻小碟剝松子,仍不以為意,松仁咬在齒間,咯吱咯吱地響。

***

林中鳥獸奔走,人影紛亂。秦灼一時沒尋到秦溫吉,便不遠不近地跟着張霁。他正按馬徐行,突然聽得身後有人叫一聲:“張霁!”

一個青衣少年從他身邊策馬而過,微微收缰,喘着氣說:“我大哥說金吾衛有一個同名同姓的張霁,竟真的是你。”

張霁隔着一段距離上下打量他,“敢問尊兄是?”

“金吾衛旅帥杜宇。”青衣少年問,“你不記得我了?”

張霁面含戒備,輕輕搖頭。

那青衣少年急聲說:“杜筠,光祿大夫杜公璞公家的二郎,你我同年同月同日的生辰,一塊辦的抓周。小時候常在一處,給老師的敬師茶都是一起獻的——你連這些都忘了?”

張霁似在思索,皺緊眉心,問道:“老師?”

“右相青公。”杜筠瞧他滿面茫然,心下大亂,“你連老師都不記得……這些年是怎麼過來的,腦子竟也壞了。”

二人相對無言,杜筠有些無措,草草揖手後撥馬要走。忽然聽人叫他:“杜傲節。”

杜筠聞聲回頭,見張霁坐在馬上含笑看他,這才曉得自己受了诓騙,馬鞭指了人半天,兩人相望着,一起放聲大笑。

杜筠眼睛瞧着他,輕輕歎了口氣,驅馬上前,說:“你竟知道我的表字。”

“你的什麼我不知道。”張霁看向他,“你今年就要科考,怎麼有空來這邊?”

“幸虧我今日來。”杜筠見他沒有持落日,而是握着一張鐵弓,有些感歎:“你既不用,何不将弓還給她。”

張霁笑道:“我現在給她,是要她的命。”

秦灼聽他語及秦溫吉,驅馬後退幾步,隐在山石之後。

張霁聲音在不遠處響起:“你覺得南秦郡君沒有野心嗎?她的野心全寫在眼睛裡。陛下不處置她,是她身困籠中,縱有爪牙也無法施展。何況在陛下眼中,她不過一介女流。我清姊征戰四方尚受如此冷待,遑論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女。她這點野心,陛下壓根看不到眼裡,但她若鋒芒太過,陛下難免不會想,有其父必有其女。”

他輕聲歎道:“過剛易折,不是好事。”

山林間簌簌作響,秦灼也沒有留意,正聽杜筠揶揄道:“十三郎剛才大出風頭,反說别人?”

“不是好事,但做得對極。這弓要還,隻是不到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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