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而一陣鳥群飛過,二人交談聲有些模糊。秦灼稍放馬缰,前行幾步,驟然聽得一聲地動山搖的怒吼,同時張霁不知對誰急聲大叫道:“矮身!”
一切不過瞬息,秦灼尚未回神已被人撲下馬背。一道飓風摧樹走石,幾乎是與他擦身而過。天翻地轉間,他被人摟着滾下坡去,中途撞折幾截樹木,這才堪堪從坡底停住。
那人壓在他身上,一隻膝蓋頂在他腿間,停下來後沒有看秦灼,也沒有着急起身,一隻手捂住他的嘴,擡頭望向坡上。
氣息是熱的、舉動是熱的,言語是冷的、手是冷的。
阮道生。
秦灼見是他,也沒有用勁掙動,順着他的目光一起看去。
重重林木間,騰空躍出一頭斑斓花豹。
杜筠聞聲矮身的同時,張霁竟未勒馬,鐵弓擎三支羽箭,直向那豹子奔去。
杜筠厲聲叫道:“你不要命了!”
但他從小作文人培養,隻略通騎射,并不精通武藝,情急之下将平日所佩的禮劍拔出,咬牙向那花豹擲去,竟正中那畜生後頸。
張霁趁機縱身,一陣紅風卷過,三箭已貫豹耳。
那豹怒聲嘶吼,似要發狂,張霁卻分毫不懼,仍策馬迎上。
一人一豹相距不過丈餘,花豹已大張血口淩空躍起,杜筠目眦欲裂,高聲喊道:“張霁!!”
正是此時。
張霁驟然拉緊缰繩,□□白馬前蹄騰空,貼近地面斜斜刺出!
待他重新挽缰撥馬,那頭花豹已撞在他身後亂石間,後頸上仍插着杜筠的劍,活活開了個瓢。
杜筠快步趕上來,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又問:“這好好的獵場,哪來的豹子?”
張霁站起身,蹬住豹皮拔劍出來,拿袖子一擦血遞還杜筠,說:“等我的。進京前會它一遭,閻王跟前走一遍,射瞎它一隻眼。”
他衣襟松散,露頸上幾道猙獰舊傷疤。杜筠裝沒看見,往前一瞧,這豹子果然是個半瞎,又問道:“這豹子和你心有靈犀,專門今天等着來咬死你?”
張霁避而不答,踩着豹頭直起身,語氣有些陰森:“好畜生。”
“張霁。”杜筠在身後叫他。
他轉頭,略帶陰鸷的表情凝在臉上。
他已不是杜筠熟識的張霁了。
杜筠久久凝視他,對他擡起手。
那隻手落在他肩上。
杜筠望着他雙眼,顫聲說:“這些年,你受苦了。”
***
那二人拖着豹子走遠,山坡下,秦灼躺在地上,有些懶洋洋道:“人走了,能否勞煩尊駕從我身上起來?”
阮道生低頭看他,眼睛依舊黑沉,看得秦灼呼吸一靜。下一刻,他已左臂支在秦灼身側,撐住身體緩緩移到一旁。
秦灼敏銳問道:“你受傷了?”
阮道生點點頭,說:“右臂脫臼。”
他左手仍能自由活動,三兩下将衣衫解開,将右臂連大半身子赤出來。秦灼一瞧,又豈是脫臼那麼簡單。
肋下青紫,手臂上破開幾個口子,鮮血汩汩,十分駭人。
阮道生左手避開傷口,順着右臂輕輕捏了幾下,最後握住右肩,手腕一轉一提,“咔嗒”一聲後,手臂被重新接好。
秦灼這才看見他左手上的血口,突然想起滾下坡時,這人将手墊在自己腦後。
撲他下馬躲避花豹,是救命。但手掩在自己腦後防止磕碰,是“保護”。
何至于此。
秦灼頗有些見鬼說鬼話的本事,從前還能輕易問候幾句關切之語,如今卻莫名張不開口。他看着阮道生活動左手,突然說:“你又救了我一次。”
他神色有些苦惱,語氣也惘然:“阮郎,你說,我要怎麼報答你?”
阮道生看他一眼,沒有說話,将衣衫幾下系好,撐膝站起身,向他伸出一隻手。
秦灼有些怔然,也搭上他左手借力站起。二人手掌相握,秦灼手心沾了一層鮮紅,他低頭看着手指,不明所以地問:“你總是這樣救人嗎?不計前嫌,奮不顧身?”
“我沒怎麼救過人。”阮道生淡淡看他,“你是第一個。”
“挺後悔吧。”秦灼說。
阮道生微蹙眉頭,仍沒有回答。
秦灼不理會他的态度,摸了摸下巴,問:“你說,是誰想殺這張十三郎?知道他回了京,還專門搞了這畜生來等着。獵場遇襲,天時地利。”
阮道生說:“張彤衷不隻這一個兒子。”
與崔夫人和離後,張彤衷又續娶聶氏,這位聶夫人還是永王側妃的族妹。但張霁活着一日,長房長孫的位置隻有一個人。
秦灼點點頭,“你對張十三還挺上心。”
阮道生眉心褶皺淡淡,轉頭看他。
“你在這裡等了一會。”秦灼擡頭沿坡上望,見一匹黑馬停在山坳隐蔽處,正與他騎的那匹蹭耳朵,“你在跟蹤誰?張十三郎?杜二郎也在……總不會是我吧。”
阮道生看了他一眼,手按了會傷口,說:“你過界了。”
秦灼臉白了一下,他少有的惱羞成怒,冷笑一聲正要開口,便聽阮道生說:“和我走得近,會害死你。”
他這一語出,秦灼的怒氣似乎泯滅。他歪着頭打量阮道生,這麼看了半晌,眼睫斬動一下,輕輕笑了起來。他搭上阮道生肩膀,阮道生并沒有避開。
秦灼笑着說:“阮郎,你搞錯了。”
“初見是你先救我,當夜遇險我卻見死不救;後來公主府中遇着,我還動了滅你口的念頭;再往後,小築同住,也是我怕死,拿捏着你和我一塊。你入京以來的險境,十之有七都要拜我所賜,今日不管想見什麼人,也是因為我攪亂了計劃。和我走得近,才會害死你。但我陰魂不散啊。”秦灼笑得十分快意,“阮郎,有人叫我踩着,我才能活得更好。”
“你是個好人,隻可惜,救了我。”
秦灼直起身,将阮道生肩上碎葉拂開,惋惜道:“後悔吧。”
“後悔也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