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筠當真瘋了?”
“宮中延請了太醫去診脈,說是心智淆亂,得好好靜養。但也說不準。”岐王将熱茶放下,“長姊想派人去問?”
長樂抱着手爐靠在椅裡,“杜傲節是個不堪為用的,他若沒瘋,那就是有意緻仕。下面的事,還是要看李寒。”
岐王想了想,“說來也怪,要按李郎上元獻詩的骨氣,這廂早該進谏碎首了。事發這些時日,他卻沒什麼動靜。”
長樂問:“如常上朝?”
“如常上朝,也隻交待了安撫流民一事,請朝廷快點撥發錢糧。”
“有意思。”長樂撫摸手爐套子,“叫人盯着他。”
二人正吃着茶,祝蓬萊便從外頭進來。岐王是悄悄來的,祝蓬萊也沒有料到,如此碰了個照面,也隻好笑着向他行禮,“岐王爺好。”
“郎君請起。”岐王笑意溫文,“從前隻聞長姊府中甘棠好顔色,卻不想這位郎君也不遑多讓。”
長樂隻笑道:“一個粗笨的罷了,擔不起五弟一聲誇贊。”
她分了個眼色,祝蓬萊已退出門去。長樂的手爐有些冷了,卻也沒叫人加炭,隻對岐王笑吟吟說:“等老三塵埃落定,往後諸事,還要依靠五弟。”
岐王起身對她一揖,“定當唯長姊馬首是瞻。”
***
李寒下朝後沒有騎馬,自己慢慢走回去。從前杜筠常和他一塊,現在他又是一個人了。
他搬出别宅後賃了間客房,如今卻沒往那去,先去了張霁住處。
張霁書房裡紙張堆疊,都是《馮蠻兒》的手稿和曲譜。張霁不學飛白學行草,一手字寫得潇潇灑灑。李寒将他的手稿整理好,卷了卷抄入袖中,擡頭看向牆壁。
壁上有一張木架,瞧着是放置落日弓之處。
架上空空無物。
李寒微微皺眉。張霁所托不當有誤,難道弓已經被人先行一步取走了?
又是什麼人?
他無暇思索,當即快步離去。
自從下朝之後便有線人暗中跟着他,見他出了張霁住所,直接往鬧市去了。這一會街上行人熙攘,李寒一身官袍紮在人堆裡,依舊有些顯眼。
《馮蠻兒》并非什麼陽春白雪,除了酒樓閣子裡演唱,還有瓦子裡搭台演唱,隻收幾個錢便能聽一曲,不少百姓也來聽個熱鬧。
瓦子裡正唱完一場,衆人稀稀落落地要散,突然聽台上有人高聲叫道:“ 此乃張佚雲《馮蠻兒》後續,恭請諸君共聽之!”
這一聲出來,客人當即來了精神,見台上立一個銀青官袍的少年人,便起哄道:“要作戲,總得報上名頭來!”
“張霁舊友,姓李名寒。”
“作什麼戲?”
李寒從袖中摸出一沓書稿,“崔十三郎傳。”
“講什麼?”
“講戲外故事,”他頓了頓,“講案子。”
“講張十三郎弑父案麼?”
“講一樁積年舊案。”
李寒向台下樂工一揖,“但請奏樂。”
樂工摸不着頭腦,見這人橫插一腳更是好笑,問:“郎君要咱們演奏什麼?”
“勸春鬥樂韓天理所作。”李寒聲音冷冽。
“曲名,《并州哀》。”
***
李寒沒作過傳奇,但他可以學,從他之後的《元和玉升遺事》和《新編》兩部書就能瞧出他除了政治敏感外,還有高超的文學造詣。但為文一事不能速成,更要一個百煉成金,傳奇的結構、音律、賓白、科诨需得面面俱到,是故李寒此番隻是伴着《并州哀》的琴曲将并州案從頭到尾講述一遍。
但他以張霁身世為主線,用詞有趣,引人入勝,衆人聽得津津有味。至卞氏兇殘處,皆怒氣沖霄;聞并州被屠時,又淚下如雨;到張霁複仇時,更是駭目驚心,等李寒最後暗示并州主使實為天宮時,衆人久不能言,最後痛哭失聲。
距離皇帝得知此事還有整整三個時辰,李寒便在這三個時辰裡将并州案講述了整整十七遍。第一遍隻有十數人圍觀,往後便是數十、數百,直到夜深月上,他才在這數百人中往見一個穿大紅羽紗鬥篷的年輕人。
李寒聲音已然沙啞,與那人對視片刻,拱手說:“今日先到這裡。”
這些人正聽到一半,哪裡肯依,李寒便将《崔十三郎傳》的手稿交給他們。他一交稿,那紅鬥篷便提燈離去,他這一走,李寒反倒跟上。
二人兜兜轉轉,進了一處臨水閣子,李寒沒來過這邊,但對地理位置有些熟悉。
“眼熟?這就是李郎檢舉永王豢養影子的處所。”那人聲音有種被閹割的柔和,聽上去并不瘆人,甚至有些悅耳。
李寒叫他:“大内官夤夜前來,想必是陛下的差事。”
閣内炭火豐足,十分暖和,婁春琴并不解鬥篷,而是推開窗戶,隔水亭中正有戲在唱,唱的正是《馮蠻兒》。
婁春琴憑窗聽了一會,歎息道:“世之真能文者,其胸中有如許無狀可怪之事,其喉間有如許欲吐而不敢吐之物,其口頭又時時有許多欲語而莫可所以告語之處*。張十三郎是個有大才德的,會做文章。”
他轉頭瞧李寒,“李拾遺,你就不成。”
李寒道:“下官的确不成。”
“文人心中不可名狀之事,你統統能講;喉間不敢吐之物,你不光要吐,還要所有人瞧你吐得多痛快。你但凡想說話,有無處告語的情況嗎?”
婁春琴捏起一隻空盞放到他面前,桌上隻有這一隻酒杯。
“去年底,京中争作詠雪詩,你偏瞧見流民凍死,還偏要寫在給陛下的贊詩上;這回的并州案,誰也不敢多句嘴,你不光查個底兒掉,還要公然紮到人堆裡講。文人不敢做的你都做完了,你自個講,要拿什麼做文章?”
李寒道:“那就不做文章。”
“不做文章,你拿什麼穿這身文人衣冠呢?”
“下官不是非得做文人。”
他這話說得出乎意料。婁春琴來了點興緻,“願聞其詳。”
“下官做文人,是為了能做官。下官要做官,是因為天下需要好官。”
婁春琴微微啧聲,略帶諷刺:“這天下還要吃飯、還要穿衣,李郎不做農民、織工,偏要做官,這不是舍近求遠嗎?”
“農民種出足夠的糧食,但依舊餓殍遍野;織工織了足夠的布匹,如今仍十裡凍骨。内官如此問我,真的不明白為什麼?”
婁春琴一時不答。
“不過内官說的對。下官不會寫詩,隻會寫時政,也不會作文,隻會罵人。下官文章寫不好,但下官自信,自己會做官。”李寒笑道,“文人好寫杜鵑啼血,杜鵑是沒工夫做文人的。百年之後,自有後人寫我,我又何須寫人?”
婁春琴點頭,“今日,陛下就恩賜你一個叫人寫你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