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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0章 七十七 啼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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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提起酒壺為李寒滿斟一杯。

李寒道:“陛下耳聰目明。”

他持起酒杯,面色倒很坦蕩,“那陛下也該知道,何謂壯士斷腕。”

婁春琴看他一會,“你想叫陛下斷腕,也要仔細,别叫另一隻手拿你當槍。”

“下官知道。張霁一案不問情由草草而斷是岐王授意,他想用張霁之死刺激下官,讓下官不顧一切公告并州案情。陛下受到牽連,自然會找人替罪,他就能借勢搞倒永王,自己穩坐儲位。”

婁春琴沒料到,“你都知道,還甘願做槍?”

“下官有别的選擇嗎?”李寒看向那盞酒,嗤笑一聲,“其實真正要下官毛骨悚然的,還不是岐王。對岐王下官隻是迷茫,永王惡貫滿盈不堪為儲,他倒了之後還有岐王——好吧,岐王或許隻是用了手段心機,或許他能做個明君。但将天下百姓的姓名都托付在一人善惡之上,這是賭啊。”

他想不明白,像問婁春琴,又像問自己:“古往今來,我們為什麼非要這麼賭?”

婁春琴無法回答。

李寒收回目光,“并州案的元兇是誰,内官與我心知肚明。但元兇若是真正的主審,真相怎會有大白之日,沉冤怎會有昭雪之時?今時今日,我要幫兇伏誅,不是靠大梁律法,居然是靠元兇推罪,靠有人前仆後繼地搞倒幫兇、争做幫兇!我想要公道,卻要用權術算計,但我從頭至尾隻想要這個公道!是非對錯這麼難嗎,惡有惡報不應該嗎?上位者元惡大憝,下位者為虎作伥,這樣黑白颠倒、是非不分的朝廷,是我要效忠的嗎?”

婁春琴沒有呵斥他的大逆不道,問:“那你還要做官嗎?”

一時靜默。

燭焰點亮的方寸光明裡,李寒說:“要做。”

“越是亂世,越要良臣。”他一字一句道,“李寒要做的臣子,絕對忠國,絕不忠君。”

婁春琴深深望他一會,歎息道:“陛下還有旨意,你走後,所作列為禁詩,所獻列為禁條,并喝命史官,不許将你入史,佞幸都不行。”

皇帝不是要他死,而是要李寒從未活過。

他是皇帝全部罪證的目擊者,皇帝要了結這樁事,必須将知情人全部滅口。

那就說明,皇帝很可能要放棄永王。

這一刻,婁春琴眼見李寒眉頭放松,眉心那道豎紋也淡淡消退,他眼神清亮,唇角微彎,無聲舒了口氣。

賜死之際,李寒居然在笑。

婁春琴看了他一會,從鬥篷裡取出一本冊子放在桌上,說:“我還有一物,全做紙錢給李郎燒吧。”

李寒将那本冊子拿起,打開一瞧,竟是自己入京以來全部詩文的輯錄。不可思議的是,每一首下頭都有婁春琴的和詩。

簪花小楷,如美女登台。

戲曲聲隔水而來,朦朦胧胧,燈下的寂靜裡,隻有書頁翻動的輕響。李寒慢慢瞧着,婁春琴問:“李郎還有什麼話?”

李寒立起身,退後一步,對他一揖及地。

“多謝内官相和之恩。”

“多謝内官相送之恩。”

他最後一拜,躬身未起。

“多謝内官相知之恩。”

婁春琴笑道:“和了幾首宮廷豔詩,就叫相知?那李郎找個書院進去,知己兩隻手都攥不過來。”

李寒說:“我寫燈會靡費、鬥樂成風,内官便和楊妃荔枝、安樂百鳥裙;我寫阿房豪奢、揮金如土,内官便和三千宮女無幸到白頭。詩教要人溫柔敦厚,因為詩教要護衛的是君父,君父不會遭受不公,隻會制造不公。内官服侍君父,作詩卻極盡怨刺,是見過不公、遇過不公,這對内官來說不是身外之物,而是切膚之痛。”

“寫怨夫思婦之懷,寓孽子孤臣之感*。此乃文人之道,更是文臣之道。内官真正想做的,是士人。”

天地忽然靜了。

窗外池水無波,明月無光,隔着一張桌案一壺毒酒,有人呵呵兩聲。

婁春琴怆然笑道:“我這把斷琴,今日竟得遇了知音。”

窗外,亭中正悠悠唱道:“何其可悲!”

燈火因風而動,影子被撕成條狀。李寒持酒起身,“并州案若有昭雪之日,望内官焚書相告。”

他嘴唇覆上杯沿,就要一飲而盡。

突然,婁春琴厲聲喝道:“且住!”

燈下,大紅鬥篷簌簌輕動,顫抖得像個血人。婁春琴雙肩一垮,用盡全力般輕聲說道:“你走罷。”

李寒沒反應過來,“走?”

“離開京都,隐姓埋名,隻當自己死了。”

李寒問:“我若走,内官要如何複命?”

“我自有我的法子。”婁春琴拿過酒杯,手指一動,将那盞毒酒潑掉,“李郎,别裝腔了,你不怕死,但你更想活,你想活着幹更多的事兒。再不走,我真的反悔了。”

李寒注目他片刻,再躬身一揖。在他跨出閣門前,婁春琴突然高叫一聲:“記住!”

“我隻放這最後一馬。”

一出閣,冬風迎面,遍體生寒。

馮蠻兒被追殺了,被人搭救了,命懸一線了,又逃出生天了。

李寒腳步一頓,當即頭也不回地走了。

明月不照寒門照朱門,閣子的窗也是玉戶雕窗,婁春琴鑲在裡頭,一幅畫一樣。

***

婁春琴回宮複命,又服侍皇帝睡下,自己提燈回庑房時,迎面逢上黃參帶着秋童。秋童見着他,想叫人,又有些瑟縮,隻往黃參身後站了。

黃參笑道:“大内官回來了。”

婁春琴便道:“剛回來沒一會。”

黃參往前走一步,到了一個擦肩的位置,說:“聽說這樁差事本是叫奴婢來辦,還得多謝大内官替奴婢跑一趟。”

婁春琴淡淡道:“都是為陛下效勞。”

說罷沒有留步,自己提燈走了。光映在身上,他自己倒像盞紅燈籠。黃參也收回目光,見秋童仍回頭瞧,擡手打了他後腦一下,也沒用勁。

秋童忙縮了縮脖子,小聲叫:“師父。”

黃參歎道:“他對你不錯。”

秋童不敢回答。

“一入宮門深似海。”黃參瞧了眼夜色,“都是朝不保夕,誰也别顧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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