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院子時夜已深沉,秦灼端着燭台打開一間廂房,對身旁的蕭恒說:“你先在這裡住下,有什麼缺的,但管同我講。我就住在對面兒。”
蕭恒道:“我給你添了麻煩。”
秦灼緩聲道:“你我不必說這些。”
他立在原地,沒有想走的意思。蕭恒看着他,問:“還有事?”
秦灼輕輕呼吸一下,面前燭光微微一躍,“你開背所種的蠱毒……有的解嗎?
他在問自己“觀音手”。
蕭恒靜了片刻,說:“難。”
秦灼依舊不死心,沉聲說:“總要一試。”
蕭恒卻避而不談,突然提了另一茬:“我跟着你,确實有私。”
秦灼的目光終于閃躲了,他低頭去護了護燭火,下一刻擡起眼睛,平靜、溫和地說:“我們不說這個,好嗎?”
蕭恒頓了頓,說:“我死後,想請你替我收屍。若叫野狗分食,到底凄慘了點。”
這就是你所謂的有私嗎?我還得出錢給你買塊風水寶地?是不是連誰披麻戴孝都想好了?
秦灼忍了幾忍,到底沒有脫口而出,吞咽了一下才問:“你半句好聽話都不會說嗎?”
蕭恒想了想,道:“除了你,我不知道能托付給别的什麼人。”
秦灼開口之前手臂先碰到燭台,那要傾不傾的火光像要順衣袖燎他一身。秦灼匆忙去夠燈盞,比他更快,一隻手将那盞子穩穩扶住,又迅速撤回,在秦灼握住燈盞的時候。他擦過蕭恒的掌心抓住燈,像死死抓着一個人的臂膀。
秦灼低頭看那燭火。蕭恒的影子被削在桌上,細長伶仃得像隻孤鬼。
“你不會死的。”他說。
緊接着,又低低叫一聲:“我不會叫你死的。”
用力地,像要銘記一樣。
***
這一個月裡連日暴雨,半點晴天沒有。秦灼聽着窗外雨聲,歎道:“久旱逢甘霖,今年能好過些。”蕭恒卻眉頭未舒,沉默半晌,道:“難說。”
這句話要應驗沒過很久。
暴雨連月不歇,甚至沖毀堤壩,雖未造成嚴重人員傷亡,但抽穗期的谷稻盡數漚死,數年大旱後盼來的一場好雨,最後竟成為又一年顆粒無收的罪魁禍首。
百姓呼天搶地的聲音隔着街都能傳進耳朵裡,雖已三更,院中卻依舊燈火通明。褚玉照戴着蓑衣沖進堂中,抹了把臉說:“官道淹了,棧橋也盡數沖毀,想要出去購糧隻能走山路,但這種雨天——”
秦灼問:“要多久。”
褚玉照道:“怎麼也得四十來天。”
“來回?”
“單程,四十天。”
那就是将近三個月。
秦灼面色凝重,又問:“連夜搶修棧橋、疏浚官道,通路又要多久?”
褚玉照瞧着他的臉,搖了搖頭。
以如今的雨況,隻怕還是無用功。
秦灼沉默片刻,将手中茶盞慢慢放下,“糧倉能撐到什麼時候?”
“隻夠全州上下一個月的口糧。”
“我們自己的糧呢?”
“就算把我們的積糧全算上,頂破天再撐半個月。”褚玉照聲音發緊,“這是我們最後的家底,卑職有句話不得不講了。殿下是南秦的殿下不是潮州的殿下,我們雖在此地苦心經營多年,但不過是一個據地和落腳點。殿下若要為此破釜沉舟,不值。”
秦灼靜了一會,聲音依舊平靜,“這是你自己的念頭?”
“南秦上下併力同心。”
“我知道了。”秦灼推了推扳指,“先叫人去買糧吧。”
褚玉照欲言又止,緊緊盯了他一會,咬牙應是。
雨簾夾着電光,照在臉上像一潑透明的血光。秦灼手臂一動,似乎想用雙手抵住前額,但到底沒有動作。他習慣去隐藏任何情緒狀态,包括疲憊。
沒一會陳子元快步走進來,嘴裡叫道:“殿下,私庫裡的現銀這就要搬空了,是、咱們珠寶玩意是多,可這種時候你就算有座玉山也沒地兒賣啊……”
秦灼擡頭瞧他,目光突然轉到一旁,問:“州府那邊怎麼樣?”
陳子元回頭,見蕭恒正帶刀走進來,聽秦灼問話停住腳步,說:“糧倉被淹,已經派人去搶險了。刺史還得找你商量對策,要怎麼答複?”
秦灼嘴唇一動正要說話,石侯已從大雨裡闖進來,失聲叫道:“大戶鄒五郎不肯放糧,百姓不幹了,直接動手要抄姓鄒的家,連使君都攔不下!現在亂成一團,少公趕緊去看看吧!”
秦灼霍地站起身,卻被蕭恒按住手臂,“他們敢抄鄒家,下一個未必不敢抄你。你坐在這裡,叫近衛嚴守院子,沒有你的命令嚴禁任何人出入。”
一個驚雷降落,電光瞬息而滅,蕭恒迅速看他一眼。
“我去看看。”
***
暴雨如同疾鞭,夾在風中砰然抽響。鄒府府門已被打破,七零八落地散在雨泥裡,叫嚷連天混合着哭聲尖叫,衆人成群結夥,一股腦蜂擁而入。
滿府雞飛狗跳,玉器古玩破碎一地,桌椅撞翻碎裂聲裡,女人被揪着發髻掼到地上。
“平日給他做工,一貫總少半貫的錢,現在他家有餘糧,卻要叫我們平白餓死!”
“沒有糧?沒有糧就抄他的家!都不活了,一塊死吧!”
“賣了他的家産換糧!他這麼多老婆孩子,也一并發賣了換錢!平日欺男霸女禍害了多少良家女孩,咱們把他幾個小娘閨女賣到窯子裡去,叫他知道知道是什麼滋味!”
說着竟真要去擒他的妻子女兒。女眷瘋狂嘶叫着,被扯亂钗環、撕裂衣衫,一時哭聲鬧聲震天而響。
吳月曙帶領的衛隊被百姓沖得東倒西歪,又不敢輕易拔刀,前後夾擊間左支右绌。
吳月曙高聲叫道:“鄉親們,鄉親們!都冷靜冷靜,我們現在還有餘糧,同鄒五郎有什麼訴求,放下東西好好講,他若做了什麼傷天害理之事,我定為大家做主!我也定會勸他放糧接濟!大夥冷靜!”
場面亂成一團,有哪個肯聽?鄒五郎已被打得頭破血流,拼命去捉一個妾室的手,那女人已被扯得衣衫半褪,叫人挾在臂下扛着,竟真要捉去變賣。她撕心裂肺地哭叫道:“求求你們……求求你們高擡貴手!阿郎、阿郎救我,阿郎救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