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喧鬧聲中,突然一道疾風刺面而來!
刀光乍出乍現,映着雨光電光落成閃電,數聲呼痛之後,一雙腳從天落到人群中央。
吳月曙眼見那人從遠處飛馳而來的馬背上高高彈起,出刀掃刀毫不留情,忙大叫一聲:“刀下留人!”
閃電劃過天際,把竹笠下蕭恒的面孔照亮。衆人揉着胸口從地上爬起來,吳月曙才發現他用的是刀背刀柄擊打,并沒有動用刀刃。
“誰的命都是命。”雨珠順環首刀鋒紛紛滾落,衛隊反應過來,相繼拔刀結在蕭恒身後。
衆人氣焰正盛,被他當頭一攔,又見他身形瘦削,更是橫沖直撞地撲上去,下一刻已經挨了當胸一腳,地上連滾帶爬地翻倒一圈。
蕭恒往前踏上一步,冷聲說:“要麼退,要麼死。”
他并不像官府衛隊一樣有所顧惜,又出手狠辣,衆人一時被震懾住,不敢再上前厮打。鄒五郎将妾室摟在懷裡,相對抱頭痛哭。
吳月曙忙擠到前面,握住蕭恒手臂低聲道:“鄒氏平素的确驕橫,不肯開倉惹了衆怒,我在勸他了。這些都是災民,也算情有可原……蕭郎千萬手下留情!”
“災情面前若不開倉,你的錯。不施救濟,他的錯。但有人想借開倉施救的由頭趁火打劫,就是他們的錯。”雨水順着鬥笠結成簾幕,蕭恒的臉模糊在後,“錯就是錯,不能因為勢弱勢衆,就不認。”
被他打翻的幾條漢子從地上爬起來,大聲叫道:“勢衆,你說誰勢衆?潮州已經旱了四年,從前年至今顆粒無收!好容易今年有雨,卻是他媽的澇死莊稼的大雨!我們家裡已經沒米下鍋,他卻在這裡大魚大肉吃香喝辣!平素橫行霸道我們忍了,如今好說歹說請他布施,還是這樣一副鼻孔朝天的嘴臉!我們不抄他的家,抄你的家?”
“你們可以抄他的錢糧,但不能抄他的孩子和女人!”蕭恒聲音冰冷,“是誰要把他的女人賣到窯子裡去的?”
喧嚣的人群安靜下去,幾個男人嘴皮蠕動幾下,神情依舊不忿。
暴雨炸裂聲裡,蕭恒的聲音穿透雨幕,他緩慢地一字一句說道:“我再問最後一遍,自己站出來。不然我保證,在場的衆位一粒米都分不到——是誰,要把他的女人賣到窯子裡去的。”
沉默半晌,一個漢子耷着頭臉站出來,叫道:“你想把老子怎麼樣!”
蕭恒轉頭看吳月曙,抱了抱刀,“請教使君,倒賣婦女,罪當如何?”
吳月曙心中隐有猜測,“杖七十,流千裡。”
蕭恒點點頭,“時間緊急,不能全刑。我要他一根手指,使君覺得可行嗎?”
吳月曙剛要開口,“蕭郎……”
手起刀落。
一聲慘嚎驚破大雨,鮮血染紅泥漿,男人抱住斷指傷口蜷縮在地上時,環首刀铿然還鞘。
“無規矩不成方圓。”蕭恒說,“我是個粗人,不會說道理。使君,這些你比我明白。”
又一道閃電一亮,蕭恒漠然的臉在片刻光亮裡一閃而逝。
吳月曙心跳如雷。
家無秩序則亂,國無秩序則亡。他是百姓的父母官,不是父母,要講的是律法不是道理。再情有可原,也不能為情矯法。今日暴亂橫生,焉能沒有他對下優柔放縱之過?
剛柔并濟,恩威并施,才是治亂之道。
吳月曙尚未回神,已聽蕭恒轉頭對鄒五郎說:“毀家纾難,救的也是自己。”
鄒五郎摟着妾室站起來,瞧着滿室狼藉,又擡頭環視。雨夜中衆人森立,如同環伺獸群。
今日官府能将他勉強護住,明日呢?這些人沒有糧食成了亡命之徒,一把火就能讓他們全家屍骨無存,到時候再多的錦衣玉食,他都成了泉下亡魂!
他還不想死!
蕭恒靜靜看他神色變化,又問一句:“同意放糧嗎?”
鄒五郎面色頹然,喃喃道:“放……放……”
這場大亂一出,鄒五郎不得不放出存糧一平衆怒,又是搭棚又是登記,一忙活就到了後半夜。等衛隊将人群疏散,蕭恒瞧着沒了大事,也提了盞燈籠一個人往回走了。
雨夜昏黑,滿天雨水射如亂箭。馬蹄疾馳而過,濺碎一水窪的白月亮。
白馬似乎察覺什麼,低低鳴叫一聲。
路邊隐隐約約橫蜷着一團瘦小黑影,像隻病貓。
燈籠當空打了個晃,蕭恒猛地勒緊馬缰。
***
後半夜雨越下越大。
電閃雷鳴裡房門一響,秦灼猝然擡頭,看向匆忙趕回的陳子元,“問了嗎?人去哪了?”
陳子元将雨披揭掉,“刺史那邊說事了了蕭恒就回來了……說不定叫雨耽擱在路上,我已經叫人去找了。他那麼大個人還那麼厲害的本事,殿下,你别着急。”
秦灼點點頭,沒什麼表示,仍坐在椅中聽雨。
陳子元暗罵一聲。
自打說起蕭恒那該死的觀音手之後,秦灼心裡就裝了事。這東西不但損耗壽數,還每月發作,蕭恒素來好忍,但此毒專門用來牽制青泥,一發作便痛入骨髓,不久前蕭恒一口血吐在秦灼身上,秦灼心上便落了病。
更何況那夜延請郎中,郎中先問:“這位郎君年初是不是受過大寒症?”
秦灼便知,說的是蕭恒墜下白龍山。
“若無寒症催逼,還能多熬幾日。可如今……”郎中瞧瞧撤下搭脈的手,對秦灼搖了搖頭。
陳子元擡頭看秦灼的臉,如同聽聞這消息之時,不說不動,失魂落魄,被判了死期的反而像他自己。
陳子元甚至想,蕭恒在白龍山僥幸未死,到底好還是不好。
一室沉寂,燭火幽幽,窗外暴雨如注,響聲恍若另一個世界。
在室内和窗外之間,廊下,突然阿雙驚聲叫道:“蕭郎回來了!殿下,是蕭郎回來了!”
秦灼一句話不說,撐傘快步走出門去。
陳子元急忙跟上去,一出門檻就止住步子。
蕭恒懷裡抱着個女孩子。
又瘦又小,鬓發紛亂,身上裹一匹碎裂灰敗的紅绫羅,手臂軟軟垂在蕭恒身側。
電光飛逝之際,陳子元看得清楚,那女孩右臂上開着一朵血紅的五瓣花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