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因連日暴雨泥濘不堪,後方的瓊兵為了與前線聯絡,不得不加緊清道。
小兵丢開碎石,氣喘籲籲道:“頭兒,能不能緩緩,真不成了……”
“青将軍鐵律在上,你有命就緩緩。”小隊長也是滿手鮮血,擡臂掩了把面上雨水,叫道,“弟兄們抓緊,将軍給的時限要到了,别他媽出了力回去還得挨鞭子!”
小兵咬咬牙,隻能埋頭繼續搬石,實在脫力,暴雨聲在耳邊忽遠忽近。隐隐聽見馬蹄聲響起,隊長拔刀在手,高喝道:“什麼人!”
有人用瓊語講道:“前線來的。”
小兵擡頭,見那是個戴鬥笠的黑衣人,身形瘦削,因渾身濕透現出堅實的手臂線條。他跳下馬背的同時身後十人相繼下馬,那人全然不懼隊長刀鋒,直接上前俯身搬動山石,一揮手叫道:“幫忙!”
話音一落,那十人快步趕上前,大力低喝一聲,一齊将攔路巨石推下山崖。
黑衣人轉頭對隊長道:“兄弟們開道辛苦,先去休息,我們幾個來。”又叫道:“包袱裡有肉幹和幹糧,兄弟們先墊兩口!”
他們幾個當仁不讓,快速清起道來,又分口糧,隊長戒心放下幾分,也上前幫忙,問:“前線戰事怎麼樣了?”
“潮州是塊硬骨頭,沒法一口啃下。宗主叫我們來催軍糧——哥哥這幾日也該收到消息了?”
段映藍這幾日的确要加派軍糧。隊長不疑有他,長呼口氣道:“本以為秦灼就是個婊子貨色,還真他媽的夠硬!”
黑衣人沒接這話,仍彎腰撬動山石。隊長以為他要保存力氣,也不同他多講話。
他看着瘦,力氣卻大,用勁也巧,不多時,還真合力将道清好了。黑衣人笑道:“還請哥哥帶路,事不宜遲。這邊太黑,到了地方我給哥哥勘合令牌。”
隊長笑道:“成,多謝兄弟搭手,軍令如山,咱們先走!”
他轉頭向前帶路,在下一個閃電到來前,暴雨喧嘩卻又極度沉默的黑暗裡,黑衣人右手牽過馬缰,号令般地輕輕一勒。
他身後,十人按住刀柄,似乎不約而同。
蕭恒有不得不戰的計劃,但最順利的預期就是騙取信任,由人将自己帶去糧倉,在勘合時迅速襲殺。
像現在這樣。
雨夜裡燈籠被打成一個個模糊的光團,将蕭恒竹笠下的臉照得慘白不堪。在走上前時,他目光迅速将糧倉外的徼巡隊伍一掃。
三十人,能解決。
隊長正上前交涉,“宗主的調令來了,要咱們趕緊出糧。”
蕭恒料定了段映藍的催糧安排,這次前來正中時機,不至于在路上就讓瓊兵起疑。守衛也沒有異議,正要勘合令牌,突然聽遠處大叫一聲:“宗主飛鴿來信,索糧者系為大梁奸細,當即斬殺,不得有誤!”
隊長大驚失色,高叫一聲拔刀轉頭,便見刀光一閃,橫濺的血面割破雨幕。
環首刀似乎剛被那人拔在手中,隊長便覺嘴中一痛,有什麼随鮮血大口噴出。
蕭恒割掉了他的舌頭。
這不是蕭恒戰時一刀斃命的作風,但也相差無幾。
在隊長雙膝落地之前,刀鋒已經割斷他的喉管,鮮血濺在那隻皮膚蒼白的手上,旋即被雨水沖刷無痕。
瓊兵收到消息,當即包抄而上,亂箭紛紛裡蕭恒所率的十人已折損殆盡。雨夜中馬蹄聲隆隆如雷,肌肉健碩的駿馬包圍成圈,毛色油亮烏黑,不戴任何馬具,裡外三層的野馬之陣,猶如幽靈鬼魂。
馬蹄驅踏聲裡,為首男人一踢馬腹緩步上前。
他身形魁梧挺拔,長發在腦後編成散辮,耳上戴兩枚彎月銀墜,大笑出聲時拔刀出鞘。段藏青聲音低沉:“這就是南秦少公新姘上的夥夫。”
馬陣裡,蕭恒揭掉鬥笠,抛手丢在地上,撲通一聲血泥飛濺。
他一言不發,左手從腰間拔出虎頭寶劍,右手手腕一擰,五指纏上劍柄。
***
阿雙伏在桌邊打盹,閃電将她照醒的瞬間,她從面前銅鏡裡瞧見一個女孩子披發赤足的身影。
雨夜陰暗,室中又冷又靜,顯得有些陰森。阿雙不由吓了一跳,心有餘悸後醒轉過來,笑道:“怎麼還光着腳出去?才醒了這幾日,别凍着。”
阿霓答應一聲,便從簾邊鑽過來,抱着被子窩在榻上,低聲問:“阿雙姐姐,阿哥走了多久了?”
阿雙拾起外衣将她後背蓋住,道:“十天了。”
阿霓擁緊被子,擡頭望向門外。簾子遮住她大半的視線,籠中寂無一聲。
***
“有他的消息嗎?”
“沒,”陳子元深吸口氣,“來回十日——殿下,隻怕是這小子誇下海口,結果牛皮吹破,把咱們坑苦了!這麼死扛十日,城中糧草已經用盡,别說打仗,隻怕再過幾天百姓就要生亂,吳刺史又中了箭,簡直他媽的雪上加霜!姓段的要是現在再打,可真撐不過去了!”
秦灼立在城頭,面色沉郁,緘默下去。
陳子元覺得不對,悄聲問:“殿下,你是覺得……他出了意外?”
秦灼突然眼神一凜,低聲說:“來了。”
陳子元向下望去,灰藍大旗突然湧上陣前,騎隊分作兩列,一人一馬的身影驅向前方。
“她也沒糧了。”秦灼說,“最後一戰。”
天邊雷火如抛燈。
城下陡然被照得一片雪亮。暴雨傾盆裡黑馬昂然而立,馬背上女子不穿甲胄,一襲靛青衣裙,襟口袖口花塊挑染,滿頭滿頸白銀閃亮。她掐起兩指,鼓腮猛地一吹。
陳子元隻覺一支尖銳的哨箭擦破耳膜。
城下馬隊轟然分列,合成一面巨大扇形。齊刷刷的拔劍聲裡,秦灼微微擡手,城頭弓箭拉滿。
段映藍放下手臂,捉起一把黃金大弓。同時秦灼執起落日,再度搭箭上弓。
兩張強弓齊齊拉動,如同城門開啟的吱呀聲劃破雨幕。
秦灼立在雨中,紅衣濕如血衣,衣袖下若隐若現的肌肉線條堪稱優美。雨水混合汗水濕透他的烏黑額發,他眼神銳利,一動不動。
修長手指倏然一松,弓弦強力一震,一支飛箭如同猛隼,向段映藍淩空射去!
刹那間,陳子元聽見“當”地一道金石相撞聲。
火光迸濺,将雨夜擦破一道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