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灼遠遠望去,雙目微眯。
夕陽盡頭,一隊藍灰旌旗如同鹄群。被日光映紫的羽翼下,黑馬騎兵浩浩蕩蕩按步馳來。這次的隊伍比攻城還要壯大,動地的震顫感令秦灼□□黑馬不住踏步低鳴。
隊首,段映藍姐弟并肩策馬,看樣也瞧見他們,但顯然沒有退讓之意。
狹路相逢。
虎贲軍齊齊按刀,在段映藍行近時,秦灼雙腿一打馬腹,也迎上去,“段宗主别來無恙。”
“少公風姿依舊啊。”段映藍啧聲笑道,“那幾天隔得太遠,還下着大雨,都瞧不清面容。今日一見,少公果然容光鮮豔,尤勝好女,倒是曲中唱得保守了些。”
秦灼也笑道:“宗主送我這份大禮,在下喜不自勝,來日必當報還。”
段映藍莞爾:“随時恭候。”
“聽聞青将軍身負重傷,實是我的人不懂事,動手忒重了。”秦灼一擡馬鞭,“我代蕭将軍向宗主賠罪。”
“蕭将軍。”段映藍雙目往蕭恒身上一照,哈哈笑道,“還是跟着少公有出路啊,但凡姘上,阿貓阿狗都能謀個一官半職來當。以後若有偷工使懶的,還不紛紛向少公薦席,那才叫青雲直上呢。”
秦灼面無不豫,仍笑看她,“我這點微末伎倆,哪比得上段宗主神通廣大,親生兄弟都能共赴巫山,倫理綱常都往腦後抛了。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宗主是做英雄的人。”
既然做這些口舌之争,那這一仗是打不起來了。兩方心知肚明,如今都不是生事交手的時機。
秦灼也倦于和她陰陽怪氣,最後颔首緻意,“人生何處不相逢,段宗主,先行一步了。”
段映藍也抱拳,“後會有期。”
兩隊人馬擦肩向背而行,如同冤家路窄的虎隊豺群,誰都沒有必勝的把握,打個寒暄就此遠去。蕭恒又黑又瘦的影子紮在虎贲軍裡,像頭格格不入的傷狼。
落日紅得生煙的影子裡,他勒馬立在坡上,突然一動不動了,乍一瞧,宛如折戟沉沙的一把斷刀。
秦灼知道他有話對自己說。
他示意褚玉照率隊先行,驅馬和蕭恒立在一處,明知故問道:“怎麼了?”
蕭恒說:“少卿,我想将阿霓托付給你。你不要一直帶着她,給她些口糧,幫她找個正經人家做活,你就去忙自己的事吧。”
秦灼的預感得到驗證,卻仍不死心,隻作聽不懂,問:“你不一塊兒走嗎?”
“不了。”蕭恒說,“你多保重。”
秦灼無聲扣緊缰繩。
他真的打算死守潮州。一定會死。他叫自己走,卻要一個人留。
數息沉默裡,秦灼定定盯着他,眼中射出孤注一擲的精光。他突然問:“如果我答應呢?”
你不是想和我好嗎。
如果我答應呢?
……
良久,蕭恒終于叫道:“少卿。”
他頓了頓,還是說:“保重。”
秦灼臉色一白,像叫人兜手抽了個耳光,秋風裡熱辣辣地又臊又疼。是他自以為是、自作多情,活該他最後自取其辱。
秦灼這輩子隻會開這一次口,就讓僅剩的那點尊嚴被蕭恒踩到腳下,可秦灼又沒法恨他。他懂得這個用拒絕羞辱他的人為什麼要去赴死。這人信誓旦旦的情意,還是敵不過心裡的業障。他為了贖這業障,甯肯斬斷情根。而他明知秦灼是多麼自尊的人,卻隻能叫這人的顔面蕩然無存。
那這情意也不過如此。
秦灼把笑容拾掇到臉上,點頭道:“保重。”
緊接着,黑馬一聲高嘶,快得像落荒而逃。
目送他揮鞭而去後,蕭恒立馬片刻,猛地撥轉馬頭。
火燒雲的陰翳裡,夕陽奄然墜落,世界恍若已死。
虎贲軍擁擁簇簇地向東遠走。
地盡頭,蕭恒一人一馬奔回潮州。
***
衆所周知,蕭恒為守衛潮州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其中之一就是斬斷和秦灼發展的所有可能(至少在當時看來)。蕭恒打響潮州保衛戰的動機,學界至今探究無果。大多人将原因歸結為他超乎常人的道德感,連身為兒子的蕭玠也難以揣測,在其手記當中,僅認為這是出于父親對潮州人民的深情厚誼。哪怕我們知道,這不是正确答案,至少不是全部。
但大災難裡的那片土地,的确移栽了蕭恒半死的根。她枯瘦的血肉把他養活,蕭恒就算凋零,也要用全部落葉将她肥沃。
“大梁玉升年間的潮州是一快瘠瘦、沒落、前途未蔔的土地。但很多年前她并非如此。她像一個即将街頭乞讨的沒落貴族,由于生存問題,出賣了最後一件蔽體的褒衣。
潮州像一塊馊肉,擺放在一衆玉馔珍馐裡。這也緻使朝廷的筷子一直沒有伸向她的碗沿,而我父親卻展現出對她可怕的癡迷。
我父親是一個餓殍的幽靈。
父親在西塞的戰役九死一生,他跟我提過,他那時候無數次夢到他的潮州生活,這種思念甚至與我阿耶無關。我父親在潮州紮根,先做了潮州的農民。潮州以水田居多,也有一些旱地,我父親耕種旱田得心應手,水田卻不是個把式。當然,這也僅限于開始,也是他和潮州人民建立情感鍊接的開端。
那時父親正做我阿耶的麾下,在潮州州府處在一個尴尬位置,最大的效用的确是陪我阿耶奔走,甚至是相陪吃飯。很長一段時間,父親都沒能找到自己的個人價值。據他說,潮州人起初對他抱有一定的疑慮,甚至有一些不屑的情感成分。但這一切在他一天下午幫忙拔秧苗時逐漸打消。拔秧手上要有寸勁,保證苗根完整,才能作插秧之用。父親對水田的事不熟悉,一開始甚至在幫倒忙。大夥倚在田埂哈哈笑了一陣,反倒把距離拉近不少。一名姓柳的老漢手把手教了一陣,很快就見了成效。柳老漢問:‘從前下地呢?上手這麼快啰。’
父親用新學的潮州話回應:‘家在北邊,種麥子的。’
柳老漢講:‘少見你們高門大戶的自己種地嘞。’
父親笑笑,想擦汗,礙于兩手的泥便擡手臂。
‘我家屋頂不見瓦的。’他說。
父親的貧苦出身讓他沒有一般軍官的驕嬌之氣,他沉穩得體的性格也很惹鄉人好感。父親當時沒有家口,每次午飯時候,各家送飯總會多捎給他一份。他在并州常吃攙了糠皮的小米和谷子,潮州幹癟的大米讓他重拾起部分的童年記憶。肅帝年間一場由兵禍與幹旱引起的罕見糧荒讓我年幼的父親變成乞兒,他正是從百家施舍裡幸存下來。當時沒有人預料到,自己的一口糧食會喂養起大梁國新的命脈。
曆史的火花總是偶然。
神奇的是,南秦的大多數軍官都認為我父親寡言沉默,但潮州農民衆口一詞,說他是個爽朗健談的人。他們常常見到父親頭戴草帽站在水田裡,兩手扶着耧車,熟練地用潮州話和衆人交談。如果沒有急事,他會待到日落西山。他顯然并不太想過早地回到我阿耶那邊去。
這件事讓很多人不可思議,但連我也不得不承認,在潮州時期,阿耶帶給父親的感情裡痛苦居多。他在南秦面前常感壓抑,而田野卻是他精神的世外桃源。他在和人交流裡縫補自己十數年前做人的殘骸。那時候段映藍的兵馬還遠在深山,口糧雖然急需,卻也不到生死存亡的關頭,他還有這樣偷閑的時間。
父親脫掉靴子,和所有人一樣把雙腳紮進泥裡。他裹上纏頭時不得不拔掉阿耶給他置辦的發簪,體面的上層身份和苦求的愛情跟前,他還是站在了農民那邊。很多年後也沒有改變。
甚至在那場戰争之前,在死神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