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秦灼默默立起來,像個素白的孤魂。
他望着蕭恒的眼睛藏着好多感情,一隻破裂的繭皮般,裡頭那感情的翅膀振翼欲飛,卻始終被他的上下眼簾包裹着,撲撲楞楞在他眼眶裡沖撞。那感情的黑色的蝴蝶的翅膀。
對望許久,沒有一個人動,秦灼像突然想起自己該是個沉醉的人而非清醒的人,又緩緩從榻邊坐下,那點收放自如的微醺之意再度染上他的臉頰。
他那夜說了那樣絕情的話,本該自此一别兩寬了。蕭恒今日見他,壓根弄不清因由。
他又要見自己做什麼?不不,他決計不會後悔。秦灼堪稱風月場裡的浪子,哪裡會朝一隻蹬掉不久的敝履回頭呢?是又有什麼事情?還是虎贲有什麼不便利,他想自己援隻手?自己對他來講,還是“有用”——隻是“有用”的嗎?
再或者,他果真吃醉了。醉後,把這裡錯當成什麼地,把自己錯當成什麼人。
蕭恒強打精神,又輕輕叫他一句:“少卿?”
秦灼低着頭瞧鞋尖,手指交插,互相輕輕捏着,低低答應一聲。
說不定是真吃醉了。
蕭恒沒再思量,他一個住在院子的人,是怎麼醉着跑到自個的帳子裡。秦灼的心思好難看透,如今他再沒這個心力。
蕭恒把領口重新掩好,走到桌前提茶壺,空的。他突然有些尴尬,手上想做點什麼,點了盞油燈,又慢慢走到秦灼跟前。
秦灼垂着頭,他這麼站着總感覺像審訊,便半蹲下身,擡頭瞧秦灼的眼睛,說:“我送你回去。”
秦灼睫毛一顫,低聲說:“不要,我不要。”
他小聲嘀咕什麼,連蕭恒的耳力都沒聽清。他靠近一些,問:“你要什麼?”
秦灼的氣息吹拂上臉,沒有半絲酒氣。
他說:“我要你。”
這句話一出,蕭恒反像被劈臉打了個耳光,眼底那點光徹底灰掉。他擡眼看秦灼,啞聲說:“少卿,你醉了。你看着我,我是誰?”
秦灼沒料到他這樣講,愣愣看了他一會,慢吞吞從榻邊站起來,扭頭就要走。
他走到案邊,燈光跳進他眼角,像沁了淚意。背後,蕭恒仍蹲在原處,一動不動,像塊樹的根瘤。
秦灼身形一滞,突然把燈吹了。
蕭恒聽見咚咚的腳步聲,每一聲都帶着他的心一塊跳,熱氣從鼻前一掃,嘴唇陡然被狠狠咬了一口。
秦灼捧緊他臉頰,惡聲惡氣道:“蕭重光,我看你用不上眼睛。”
蕭恒渾身一顫,一時不敢動作。他以為自己心灰意冷了,結果他沒有。原來他想要的就是秦灼這一句話。
你在我這裡,和其他人不同。
蕭恒試探道:“我能……抱你嗎?”
秦灼定定注視他,視死如歸般揪下他腦袋,堵住他雙唇。
***
這一夜秦灼沒有走。
他終于肯叫蕭恒吻,接吻就占了夜晚的一大部分。蕭恒從沒見過秦灼如此炙熱清醒的眼神,而秦灼渾身滾燙着,又像個沉醉的人。他們也從沒有一次像這樣柔情缱绻,一無叫喊和撕扯,兩人額抵着額舌纏着舌,像在微風乍起的平湖上搖晃。氣息交纏時,他甚至看得清一粒汗珠從自己額際滴落,被秦灼睫毛承接住。而秦灼隻是吻他。他吻着來迎他。
蕭恒醒得早,早得像壓根沒睡着。一隻手抱着秦灼,心裡還有些恍惚。
秦灼頭發長,鋪了自己一身也鋪了蕭恒一胸口。他俯在蕭恒身上沉沉睡着,手摟在他臂彎,狹窄的行軍榻載着兩個人的重量。
一縷晨晖從帳隙滑入,秦灼不着寸縷,也因此纖毫畢現。他烏鬓的汗光,白膚的紅痕,戴在拇指硌在蕭恒頸側的青石虎頭扳指,還有因整夜吮吻而微腫的嘴唇。
汗意漸退,秦灼身上也有些涼,蕭恒便從榻裡掀床被來。他一動,秦灼就醒了,卻往他頸邊埋了會,等那點迷糊下去,才擡頭瞧他一眼。
蕭恒問:“睡得好嗎?”
秦灼笑了笑,擡手把蕭恒額發撩好。沒說話,又靠回他肩膀。
蕭恒覺得如在夢中,緩了好一會神,才又開口:“你昨夜……”
“皇帝的赦令到了,天大的喜事,來找你讨杯酒吃。”秦灼瞧着他左胸的傷疤,是在京中蕭恒詐死跌下白龍山崖時自己刺的那一劍。
他靜靜笑了:“喜酒嘛,容易吃醉。”
他察覺蕭恒臆中重重一跳,抱着他的臂膀也松了幾分。秦灼忙摟緊他,這麼毫無縫隙地緊貼着,發覺了點什麼,便有意無意磨了幾下,低聲問:“要來嗎?”
蕭恒說:“大清早,還有事忙。”
他态度陡然冷淡,秦灼有些慌,和他十指扣在一處,柔聲叫:“六郎。”
蕭恒應一聲。
秦灼斟酌一會,放緩語氣道:“我那日是同他做戲。他有害你的心,我得叫你快些走了。”
蕭恒默了一會,問:“為什麼不和我一塊走?”
“我還有生意要同他做。”秦灼小聲補充,“這生意,我還得和他做一陣。”
蕭恒不說話了,擡頭看了會軍帳頂,說:“他要害我,你還要同他做生意。”
秦灼忙道:“這兩碼事。”
蕭恒嗯一聲,别開了臉。
兩人仍互相擁抱着,卻有些貌合神離了。秦灼不敢輕易動作,這麼躺了一會,這次反倒是蕭恒先起身,下床蹬靴穿衣,背向他說:“你原也不必向我解釋許多,你高興就成。”
他站下地,将秦灼滿地衣袍一件一件拾起,疊好放在榻頭,卻沒有回頭看他,說起不願更像不敢。
蕭恒低低道:“再過半刻他們要去出操,人少,那時候再走吧。這邊燒水陣仗大,也回去洗吧。”
話畢,蕭恒迅速打帳,快步走了。
那帳簾落下,一晃一晃地。秦灼盤膝坐在榻邊,有些愣。
蕭恒吩咐他避着人。蕭恒覺得他倆見不得人。
蕭恒也開始嫌棄他。這樣嫌棄他。
秦灼一低頭,身體在眼中展露無遺。
蒼白得像不健康的皮膚,膝蓋打開,手腳耷拉着,軟得沒骨頭。雙腿垂在榻邊,那兩條猩紅血疤從腳背慢慢爬上膝蓋。但還是有很多人贊美他的肌體,說他白得像脂玉軟得像女人。一身皚皚的雪顔色,好漂亮,好幹淨。
隻有秦灼自己知道,他爛得太徹底了,從頭到腳。他想學君子不辱節,可他必須苟活。自從淮南視他以娼,他已經辱先辱身辱理色辱辭令全都辱了個遍,然後他把這些恥辱當作風塵一撣,視若無睹,苟且偷生。
再然後,他遇見了蕭恒。
秦灼坐了好一會,終于把表情收拾得滿不在乎起來。他将衣衫穿好,衣冠楚楚,人模人樣。但他當然不會聽蕭恒的話,蕭恒管得着他?
一大清早,衆目睽睽,秦灼從潮州營主帥的軍帳裡大搖大擺走出去,頂着滿頸的暧昧紅痕。他卻恍若不覺,邊走邊把簪子關好,幾步後,又彎腰将鞋後跟提起來。
他倆相好的傳聞衆人皆知,但沒有見過現行。秦灼這樣一出帳,無疑将床上那點事公然揭破:我就是和他睡了,怎麼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