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算知曉了心儀之人的居所,洛雨卻還是忍不住遲疑。
那是想去見,又不敢去見的遲疑。
那是明知不可為,又偏偏愈發想為的遲疑。
那是道德禮教與真情實感天人交戰的遲疑。
前幾日,他一直因此神思恍惚、郁郁寡歡,直到今日晝間,收到父親從江甯府寄來的家書,催問他何時返回江甯,他才終于拿定主意——在回江甯之前,去見紅蕖最後一面,隻單純看看她就好,至此之後,便撂下牽挂,再不打擾。
此刻,他亦在心中告訴自己:明日,我就去見紅蕖最後一面,就一面。
翌日清晨,洛雨跟舅舅打過招呼,便來到江邊碼頭,乘着舅舅家的畫舫逆流而上,朝紅蕖所住的村子駛去。
時值農曆七月下旬,将近八月,錢塘江水勢漸旺,這日又正好是陰天,細雨微微,涼風習習,水面煙波浩渺,漣漪深長。
畫舫來到湖畔,漫天雨絲終于收斂。
洛雨便讓船家靠岸停船在此等候,自己則帶着貼身小厮青浦,拎着幾盒名茶綢緞、胭脂水粉,按之前打聽到的路徑,往村裡走去。
青浦是洛雨的貼身小厮,自幼被賣入洛家為奴,因為年紀相若又聰明伶俐,便被洛父指派來伺候洛雨。
二人一同長大,感情甚笃,雖然名為主仆,實則親如兄弟。
今年中元前夕,青浦父母雙雙感染時疾。
将将此時,張員外又去信洛家,請求身為姐夫的洛父,幫忙尋找一批上好的紅木,作為制作中秋佳節禦制宮燈的材料。
紅木名貴,張員外又要得急,洛父隻得讓兒子洛雨親自壓船,給自己這位小舅子運來。
洛父本是讓青浦跟随洛雨一同過來錢塘。
然而,洛雨念及青浦家中父母病重,便悄悄準他歸家侍疾,讓他中元節後,再神不知鬼不覺地回自己身邊伺候。
照常理,洛父愛子情切,若知青浦不在,勢必會安排其他人來洛雨身邊伺候。
但洛雨不喜旁人插手自己飲食起居,便隻得讓青浦和自己一起瞞着洛父行事。
直到前兩日,青浦雙親闖過中元鬼門關,病情明顯好轉,青浦才從江甯府周邊的老家趕來。
據趕回來的青浦說,這場時疾來勢洶洶,奪走了老家好些人的性命,而且疫情還在不斷擴散。老家周圍的幾個村莊都已淪陷。好在病過之人痊愈後不會複發,青浦這才得以脫身。
說回洛父,他年輕時,也是一個情種。
洛家祖上曾在京畿附近做過一些小官,傳到洛雨父親這代,棄官從商,做起了販茶生意。
二十年前,春寒料峭。
趁雨水節氣到來前,彼時還是江甯府中一個普通茶商的洛父,來錢塘收買西湖龍井。
他遍訪西湖周邊茶山,正巧撞見在自家茶園中踏春遊玩的張氏姐弟。
在滿山青翠中,他一眼便相中了豔若桃李、風流靈巧的張氏。其後,幾次登門拜訪,托媒求婚。
張父不欲女兒外嫁,洛父頗費了一番周折,才終與張氏結為夫妻。
婚後,張氏利用自家産茶的優勢,精選上等好茶,扶持洛父在一衆茶商中崛起。
京城裡的權貴喜愛品茗,又好攀比,聽聞洛父手中沽售絕頂好茶,便紛紛與之結交,以便求取。
由此,洛父便憑借茶葉生意,籠絡了京中諸多達官顯貴。
依靠這些達官顯貴的幫襯打點,洛家的茶葉生意一路順風順水,日漸壯大。爾後,又反過來将這些積攢的人脈介紹給錢塘的小舅子。
張、洛兩家相互照應,把在蘇杭一帶的生意越做越大,如今已各為一方豪紳。
隻是,洛雨母親福薄,生下洛雨後,月子裡落下病根,從此纏綿病榻。洛雨五歲時,洛母便撒手人寰了。
洛母病亡後,洛父鐘情專一,十幾載孑然一身,不續弦,不納妾。
洛雨大概也是遺傳了洛父的秉性,才會對紅蕖一見鐘情,念念不忘。
此番,洛雨主仆二人攜禮而來,衣着華貴,與村人迥然有異,一進村便招來周圍村民紛紛側目。
青浦向村口的老翁打聽到了紅蕖家宅所在的方位,主仆二人便朝紅蕖家宅大步流星地走去。
來到紅蕖家門首,紅蕖父母正在院外歇涼閑話。
洛雨突然登門拜訪,把紅蕖父母吓了一跳。
洛雨向紅蕖雙親自報家門,禀明來意,紅蕖母親這才慌忙去紅蕖房中,把女兒找了出來。
紅蕖聞言也是吃了一驚,心道:自己與這位洛公子毫無瓜葛,他來尋自己做什麼?他又是如何知曉自家住處的?莫非是寶哥告訴他的?寶哥怎會無緣無故告訴他這個?
紅蕖腦中的思緒,一瞬間已百轉千回。但轉來轉去,總繞不開寶哥。
她急急忙忙随母親從房中跑出來,隻見洛雨正立在門口,身後還跟着一個手提大包小包的小厮。
紅蕖蓮步急移,來到門口,與洛雨問禮道:“不期洛公子大駕光臨,有失迎迓。不知洛公子光臨寒舍,有何貴幹?”
洛雨腼腆道:“貿然前來,失禮失禮。上次在玉皇山頂,有幸品嘗姑娘所做的藕粉豆沙糯米糍,美味驚豔,久久難忘。小生欲将此道點心,納入自家茶肆的食譜之中。此番前來,就是想向姑娘讨教藕粉豆沙糯米糍的作法。适才簡備薄禮,不成敬意,還望姑娘收下。青浦。”
這借口是洛雨幾經推敲才想好的,雖然有些勉強,但也總算是個由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