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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紐約客(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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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房低調得克制——但精緻考究到每一寸細節:柔媚的嵌入式頂燈、深色胡桃木地闆、一整面從地闆延伸至天花的書牆、線條簡練的黑檀木書桌,台面光潔如鏡,唯有正中間一個黑色皮質文件夾,桌緣一隻Montblanc墨水筆架,一本意大利全粒面深色皮革筆記本以及下面壓着的定制信箋,一台B&O的黑色電話機,一盞複古風的banker’s lamp,燈體古銅,燈罩則是手工打磨的深綠色琉璃,泛着低調克制的柔和光暈。沙發旁的酒櫃裡藏的是幾乎不外售的Lalique版Macallan(注:法國萊俪牌瓶子裝的麥卡倫威士忌),醒酒器是Riedel的Vinum系列,連同套的水晶杯都刻着訂制的徽紋。茶幾上靜靜立着一瓶1982年的Chateau Pétrus,一旁整齊擺放一隻簡潔的鋼銀色葡萄酒開瓶器。

房間裡的每一處都井然有序、毫無多餘,唯一不合邏輯之處是窗前的alcove(注:可以坐人、躺人的凹室、壁龛)。窗占了一整面牆,白紗窗簾半掩,alcove的台面原本是剛硬的深灰大理石,卻被主人刻意換成了淡灰色羊絨軟榻,靠窗處丢着一隻暖白的羊絨圓枕,同色的羊絨毯被随手折了兩折,散落在枕旁,另一邊還摞着兩本書。上面那本的暗紅色軟皮外翻着,是企鵝版《德伯家的苔絲》。這個柔軟的角落的一切似乎太過随性、随和、溫存——乃至溫柔——帶着不合時宜的松弛感,被周圍克制考究的格調一襯,顯得格格不入、毫無邏輯。

柰指尖顫抖,接過那張攜着水印與FAIRCHILD FOUNDATION信頭的厚紙,見書:

Dear Ms. Nelle Li,

We extend to you with enthusiasm the opportunity to join the Fairchild Foundation as Special Assistant to the Executive Director…

(我們懷着極大的誠意邀請您加入Fairchild基金會,擔任執行董事特别助理一職……)

柰擡頭看了一眼Fairchild。她沒有申請過這個基本上是高級私人秘書的職位,不曾知曉其存在,未經過公開招聘,甚至沒有想過要供職Fairchild家族基金會。男人斜倚在書桌旁,一手插在西褲口袋中,笑望着她,示意她繼續往下讀。

她飛快地逐行掃過。信的措辭一如其人,精準、克制,每一句話卻别有深意。行文的話術巧妙規避了招聘流程上的問題,并且似乎因早料到她想做分析師而不想做行政,故而一再強調這是個“直接協助執行董事處理核心事務的關鍵職位”——聽起來是擡高她的身價,其實卻意味着日常事務裡跟他更深的綁定。最絕的是第三段,“鑒于您在Goldstein Somerset任職期間所展現的卓越能力,此次轉任将……”——就好像調她去基金會是理所當然的正式延聘,以既成事實的語氣将一切框定,讓她的去留不再是一個需要她決定的問題,而是已經被系統安排好的下一步。

最下面的簽名飒沓隽秀,i上不忘點,f上不忘橫。

S. C. Fairchild

Executive Director, Fairchild Foundation(Fairchild家族基金會執行董事)

Vice President, Mergers & Acquisitions, Goldstein Somerset(GS并購部副總裁)

柰擡眼望向Fairchild,捏着紙張的指尖顫抖。她輕吸一口氣,盡量讓自己聽上去鎮定而得體。

“Sir, I truly appreciate the offer, but I…I wasn’t expecting… I mean—”(先生,我真的很感激這份聘函,但我……我并沒想過……)她斟酌着措辭,“I’d have liked to return to GS, to continue as an analy—”(我是說——我想回GS,繼續做分析——)

“That was never an option.”(那絕無可能。)

打斷她的聲音不輕不重,卻像一道精準落下的鋒刃,斬斷了一切可能性。

空氣一瞬間靜止。柰的呼吸頓住,指尖微微收緊了紙張的邊緣。

Sterling靜靜看着她,偏着頭,“You know what returning to GS means, don’t you?”(而且你該知道回GS意味着什麼。)語調軟了幾分,水般平滑,“Continue running models? Preparing decks? Spending nights in the bullpen? Waiting years for a promotion that may never come?”(夜夜跑模型?夜夜寫報告?在辦公室熬夜加班?浪費年華,盼一個可能永遠不會到來的晉升?)

“I was there, Nelle,”(我就是那麼過來的,柰兒)語氣略微尖銳,“But I know people whom you don’t.”(但我認識你不可能認識的人。)

“And let’s not pretend this isn’t a generous offer.”(咱們也别假裝我開的條件不優越。)清潤的嗓音又溫和下來——幾乎溫厚——随手翻開那隻黑色皮質文件夾,“The salary is more than competitive. The access, the influence—you won’t get this anywhere else. Not now. Not in ten years.”(薪資待遇遠超行業水平。至于人脈、影響力——别說現在,十年之内,你也不可能在别處得到這樣的機會。)

柰接過文件夾。裡面是厚厚的正式合同,内容很standard(标準),薪酬待遇、保密條款、專屬協議…… 當年華爾街投行的初級分析師年薪5-6萬美金,外加1-2萬獎金,而她手上的合同,第一頁上的薪資足足有六位數,外加5萬獎金,保險選項包括BCBS和Aetna,另外提供住房、商務艙差旅、基金會的PD資源——這是她做分析師7-8年後才能有的待遇。

所以他才有底氣說出那句,“Not now. Not in ten years.”(别說現在,十年之内也不可能。)

第一頁下方還有一條醒目的排他性條款——她的雇傭關系将完全且唯一地隸屬于Fairchild Foundation。

柰深吸了一口氣,擡眼看向男人,一邊合上文件夾,一邊道:“I’d rather earn it mys—”(我甯可通過我自己的本事——)

Sterling終于厭倦了迂回曲折的哄誘,決定直截了當地終結談判。

“I make one phone call, and your green card is set. If you’d like, citizenship, even.”(我打一通電話,你的綠卡就能辦好。如果你想,甚至公民身份也可以。)

半開的文件夾在柰手中僵住。

Fairchild凝視她,鋼色的目光無絲毫戲谑。過了片刻,他歎了口氣,對她冥頑的僵默終于失去了耐性,摘下眼鏡,修長的指尖抵着眉心輕按了一瞬,仿佛在說——這是你逼我的。

“I can also ensure…your future…doesn’t unfold in this country.”(我也能确保……你的未來……與這個國家無關。)

他将眼鏡放在桌上,踱到她面前不過幾寸距離,側偏頭注視她,語調淡淡的,甚至帶着一點溫柔的耐心,“You know me, Nelle. I don’t make empty threats. And I don’t give second chances.”(柰兒,你了解我的。我從不做無謂的威脅。我也從不給第二次機會。)

他回眸,從筆架上拿起那支Montblanc鋼筆,輕輕擱在桌角。

擡腕看了一眼時間,十點零三。他緩緩踱至窗前,一手随性插入西褲口袋,下颌微仰,狹眸眺望燈火通明的天際線,落嗓多了孤冷的傲性。

“Take it, or leave it.”(要麼接受,要麼就算了。)

柰想說點什麼,想反駁,想抗拒,可喉嚨幹澀得連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書房的燈光在視野邊緣扭曲成模糊的光痕,暈散開去,如同某個遙遠夜晚,被火焰映得通紅的天幕。呼吸中彌漫着難以形容的灼熱。心跳沉悶而緩慢,仿佛脖頸胸腔被無形的重物壓住,一下一下,似遠方隆隆滾來的雷,卻帶着金屬摩擦的刺耳冷銳——

———泥沙翻滾,碎石翻飛,履帶碾過大地,震動傳入骨髓,潮水般剌剌卷過千瘡百孔的路面……

指尖發麻,掌心滲出細汗,文件夾的紙張在她手中微微皺起,然而她的肌肉卻像被凍住了一般,僵硬,遲滞。

———子彈撕裂空氣的爆響,尖銳的嘯聲劈開沉沉夜色,血混着鐵鏽的氣息……灘灘紅黑的泥漿、條條抹開的血肉……

呼吸變得急促,每一口氣都似帶着細沙微礫,刮過幹澀的喉,連吞咽都變得艱難。

———消失的大半張臉……很深很黑的大洞……殷紅的血漿在路面聚成血溪……一整個成型的、鮮漓的、乳白色的……

她攥緊手中的文件夾,指節繃得發白。

房間裡,安靜得連呼吸聲都格外清晰。

Sterling立在窗前,背影修長沉穩,淺灰色西裝馬甲勾勒出寬肩窄腰,姿态閑适,帶着運籌帷幄的松弛淡定。然而,冷銳的眼梢卻仍藏了一絲難以察覺的不确定——她比他預想的更固執。她拒絕的概率,與她屈服的概率,幾乎旗鼓相當。

“啪”的一聲脆響。Sterling轉過身。少女正蹲跪在地上,顫抖的指尖要拾起被撞落在地的筆。他走到她身前,瞥見書桌上文件夾中紙頁的下方——他的簽名在一側,她的在另一側——心頭微動,遂俯身架住少女的上臂,想把她扶起來。

女孩兒跪在地上,擡起頭仰視他。他驚訝地發現她臉色慘白,幾乎毫無血色的唇克制不住地顫抖,圓潤的鹿眼汪汪,瘦削的小臉淚水漣漣,連白紗裙的領襟都已被浸透了。

“P-Please…make the call…”(求求你……打、打那通電話……)

若放在平時,Sterling一定覺得非常掃興。首先,明着拿國籍說事,威脅的還是自己看中的女人——這本就已是極沒風度、毫無格調、既不斯文也不體面的做法,是那些hillbilly(鄉巴佬)white trash(白垃圾)才會有的想法。其次,即便要把女孩兒弄哭,那也得是在床笫間的風情裡——通紅的小臉埋在他懷裡,小手緊緊扒着他的肩臂,小嗓子抽泣呻吟着向他求饒——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把人在地闆上生生吓哭,就跟他是個平白無故欺負人的流氓混蛋一樣。

他破天荒地頭一次覺得很無可奈何,在無可奈何裡又生出許多挫敗感,在挫敗感中又覺出幾分好笑——為了這麼點小破事,何至于如此崩潰失态?——而在這份好笑裡,心底某處又軟軟脹脹的,似乎是些微的恻隐與抱歉。

或許,他眼裡擡擡手指就能解決的小破事,對她就是天塌下來的大事呢。

Sterling不禁歎了口氣,手背拭了拭順着小下巴滴落的淚,另一手抱着她的肩,把人扶到沙發上坐好,又抽了幾張紙巾遞給她。

柰癱軟在沙發上,渾身力氣都被抽走了,手指控制不住地顫抖。Fairchild在低聲講電話,她本該細細地聽,可她耳邊卻一片嗡鳴,他的聲音仿佛蒙上了一層水霧,斷斷續續地穿透混沌,隻剩下零星幾個詞句——“Fast-track processing… Yes, State Department approval, requesting immediate clearance… No…right…No complications on the record… The Foundation expects this to be finalized within the week.”(加急處理……對,立刻審批……沒…嗯…沒有案底,不會有問題……基金會要求這件事在一周内解決。)

她的手指下意識地收緊,指節發白,掌心沁汗。腦海裡越發渾沌,如同跌入深海,被無形的浪潮裹挾着旋轉下沉,聽不見也看不清,隻有窒息的暈眩和緊繃的窒悶感。

Sterling挂斷電話,将聽筒放回底座,指尖在話機上猶豫片刻。側過身,觀察她情緒崩潰後疲憊至極的神色。

“It’s done.”(好了。)

柰微微擡頭,呆呆看了看那隻黑色的話機,呼吸仍舊殘留着抽噎,又仰頭愣愣望着男人。他坐回她身邊,慢慢擡起右手,指腹輕輕拂過她仍挂滿淚珠的小臉。

慣常清冷散漫的嗓音此刻低柔下來,略微沙啞,卻因那一絲隐藏得極深的耐心,而顯得出乎意料的溫柔認真。

“See. Everything’s alright, hm?”(瞧,一切都沒事了,是不是?)

他的掌心溫熱,在她濕冷的皮膚上觸感幹燥,柰沒有動,隻是怔怔望着他,仍困在那場夢魇裡,難以分清現實與虛幻。Fairchild用拇指緩緩滑過她的顴骨,在微涼的肌膚上流連片刻,旋即輕輕扣住了她的下颌。

修長的深褐色眉梢微挑,他坐得更近,指腹在她下颌骨上若有若無地摩挲,落嗓啞澀,軋着她耳膜胸腔,低沉地滾動震蕩,“Still trembling?”(怎麼還在發抖?)

柰的睫毛微微一顫,倏地偏過頭,想要躲開。可他加了力,拇指不滿地強扳起她的下颌,迫使她的視線與他對上。

“Look at me.”(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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