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意外的是,凱蒂找周夏道歉了。
她的“對不起”剛一出口,他立即就明白了:“是你把我拉進幻境的吧?”
凱蒂露出極為尴尬不安的表情,雙手不停地撚着衣角說:“我不是故意的,有時實在是控制不住。”
周夏最想知道的答案是:“為什麼是我?”
見他沒有聲嚴厲色地責備,她松口氣道:“因為你不會告發。”
白鳥城外的散靈不受約束,各種詭秘詐術和幻境都敢濫用,可城内還是很嚴格,随便捏造幻境很容易被舉報從而留下犯罪記錄。
凱蒂看了看他的臉色,輕聲說:“你連多一郎都願意和他聊天,這說明你的同理心很強大,打個比方,有的人喜歡看小說就是因為TA容易代入,能切身體會主人公的命運,可有的人卻很難代入。”
同理心強的人,多半情緒敏感、感情豐富,又善于換位思考,所以才更容易進入幻境?
周夏覺得這個解釋倒還說得通。
想到這裡,他請她在病房内坐下,不必那麼拘謹地站着說話。
這個時候伊曼通常去做體檢了,需要很久才會回來。
想必她選擇這個時間點過來,也不是僅打算說一句話就走的。
凱蒂明白面前的男人已經接受了自己的回答,她立即道:“周先生你昨晚看見的場景,其實大部分是馬裡亞納州遭遇大洪水前的醫學院場景。”
也就是數字人剛上線,大雨傾盆的那一天?
凱蒂點頭道:“對,就那天,全城停電後,醫學院有自己的發電機,我們偷偷用它照明,想把東西收拾一下趕緊轉移出去,哪知道很快就收到了堤壩即将被沖垮的消息。于是師生們隻好連夜逃走,我是最後一個離開這裡的人。”
怪不得幻境的場景那樣凄涼。
而幹癟的心髒,破敗的冷櫃門,應該是她想象中被時間催化破敗的醫學院。
凱蒂似乎并不願意面對那個被真正被洪水摧毀、掩埋的醫學院。
周夏不由道:“你對學院的感情很深,我猜你是那種從小就立志要學醫,好有一番成就的人?”
凱蒂笑了:“你很擅長讀心,周先生。”
她說自己的父親是醫學教授,也是心髒外科知名的大夫,她從小就立下宏願,想擁有他那樣的成就。
可父親對此心存猶疑。
他說自己事業上的一切,除了運氣和努力,更離不開母親在婚姻中心甘情願地奉獻。
他還說,女人想和男人攀到同樣的事業高峰,需要付出更多,最主要的是女人很難找到奉獻型伴侶。登頂後也多半孑然一身。
即便是伊麗莎白二世,她的親王丈夫也從來不甘雌伏,不想走在妻子身後。
周夏有點不理解:“你現在也是受人尊敬的副院長啊,是個無需婚姻,更無需丈夫的醫生。”
凱蒂握緊拳頭道:“不,不要叫我醫生,我隻是殺毒軟件!”
周夏豁然領悟,明白了她的症結所在——直到現在,她還無法接受已成為數字生命的現實。
他不知該怎麼安慰她。
凱蒂起身朝他鞠躬道:“謝謝您的體諒和理解,以後我會注意,不會再随便拉人進入幻境。”
見她想離去,周夏忙問:“請問如果進入幻境後,一直沒辦法出來會怎樣?”
凱蒂道:“兩種結果,一種是對方永遠把你困在迷宮裡,這時數字生命在第三方眼中,則呈現植物人狀态。另一種是被剝奪内存,數字生命承受不住榨取便會快速地失去形體,但這樣一來屬于人口失蹤,容易被第三方發現。”
周夏又問:“除了在幻境裡找到破綻,還有别的破解辦法嗎?”
凱蒂思索了一下,說:“找到現實和幻境的交界口,或者說打開生門。前者是主動出擊,後者通常難度更大,制造幻境的人一般不肯洩露生門位置,否則意味着别人能随便進出TA的世界,對TA而言隐患也不小。”
送走了凱蒂沒幾分鐘,伊曼就帶着帽子蹑手蹑腳地進病房。
周夏剛想問他為什麼這次體檢要花這麼久,隻見對方大笑一聲,“嘩”地揭開了帽子,赫然露出一頭藍色的短發。
原來這家夥悄悄跑出來染發去了,怪不得要躲着凱蒂,否則被主任醫師看到要氣死了。
這天晚上值班的是亞曆山大和護工大姐。
周夏說太難得了,還能遇上你這個副院長親自值班。
亞曆山大道:“瑪麗她們連軸轉,我來替代一下。”
他拍下身邊的一個口袋,小聲道:“我準備了飲料和點心,等你那個藍頭發室友睡了,可以過來找我聊天。”
大概是怕周夏誤會,他還特意加了句:“放心,我不打算追你了。”
這一次周夏睡到夜裡1點左右才醒,想起亞曆山大和自己的約定後,他連忙披上衣服,蹑手蹑腳地出了病房門。
護士已經睡了,亞曆山大還在精神奕奕地看着電腦上的文件,見他過來後小聲道:“我隻有速溶的,四樓值班的同事有膠囊咖啡,要不要一起去拿點?”
兩個人剛走到電梯門前,周夏突然折回到護士台,熟門熟路地找到了備用的輸液管,
在六樓通往頂樓的防火門上打了個死結。
亞曆山大看着他熟練地做完一切,奇道:“你幹嘛?防止樓上有壞蛋下來?”
周夏笑道:“不是,就做個标記。”
他們進電梯按了下數字4,亞曆山大道:“你喝藍山還是摩卡?”
這時電梯發出“叮咚”一聲,數字指在了1。
周夏把胳膊肘抱起來:“怎麼跑到底樓了?”
亞曆山大露出驚詫表情,連忙按了下數字4。
電梯“刷”地一聲打開了門,露出燈火通明的一樓大廳。
彷佛難以置信,亞曆山大又連着按了好幾遍其它樓層,還拿出值班專用的卡片刷了又刷。
統統沒用,此刻的電梯就像一個執拗沉默的怪物,隻想把他們轟出來。
既然命運又一次安排自己踏入同一條河,周夏不介意再拜訪一次老地方。
亞曆山大聽了他簡要的叙述後,不肯示弱道:“有什麼好怕的,走,一起看看!”
直到兩人沿着老路踏進那個建築,亞曆山大才道:“這是醫學院附屬的醫科病理所,也是我以前求學的地方。”
對啊,他和凱蒂是老同學,自然不會對這個地方陌生。
不等他們的步伐松懈,隻見原先昏暗的燈光突然調亮了。
不是猛然變亮那種,就像話劇的舞台燈光,上面一幕和下面一幕換景時,漸漸地調亮了。
周夏甚至覺得光線有點過于明亮,亞曆山大連忙擡起手臂幫他擋了一下。
四周漸漸響起腳步聲,是混合着人聲、車聲的嘈雜,潮水般湧了進來。
他們瞪大雙眼,隻見之前那個破敗的空間瞬時變得極為明亮潔淨,連從窗外射進來的光柱,都看得清裡面飛舞的灰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