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泗聽他這樣說,沉默半晌,仰頭飲盡杯中酒,歎氣道,“若我當初遇着的,是你這樣官員,那該多好!”
辛堯面露不解,許是酒醉吐真言,喝得多了,龍泗竟也敞亮不少,訴起當年,“想來諸位也曉得,那通緝令上我名馬泗,現卻道自個兒姓龍。實則我本名姓龍,為不牽連他人,故改了馬姓。”
遙想三十多載前,前朝滅亡,到處兵荒馬亂,各地英豪是你方唱罷我登場,亂哄哄一片就為奪這天下。但那是上頭權貴之事,下頭百姓可謂苦不堪言,流離失所,家園毀壞殆盡,流民遍野,餓死者無數,慘絕人寰。
龍泗自幼習武,又機敏,開了間武館教授武藝,因鄉間土匪橫行,倒有不少人前來求學,在那等朝不保夕日子中,養活一家老小,日子勉強算安穩。哪裡想到一朝風雲變幻,定州被尚還自稱魏公的段軒占領,其胞弟統領定州。
段軒之弟段辚才幹優長,素有賢德之名,卻極護着自己人,對同族之人不管對錯,都是他人錯處,即使明知對方無辜,也會給予重罰,從無例外。
這本與龍泗無關,他不過平民百姓,如何能跟段辚扯上關聯。偏就這般巧合——話還需從龍泗娘子講起,龍娘子出身貧寒,容貌秀美,五官标緻,又是極溫柔敦厚的,嫁給龍泗後,兩人感情甚笃,夫妻恩愛。
可惜這般幸福,終究敵不過世态炎涼。
彼時,龍娘子進城采買物設——龍泗雖小有積蓄,到底用不起女婢,這采辦之類瑣碎活計,都交予龍娘子。龍娘子需定期進城——這很為正常,可誰也沒想到,就是這個進城,叫她遭遇了不測。
那時龍娘子與鄰裡娘子姑娘,走在街上,輕輕一笑間如春風拂面,晃了一人眼。他是段辚獨子,從小受溺愛非常,文不成,武不就,最好仗家中權勢,欺男霸女,燒殺搶掠無惡不作。
又是初嘗人事年紀,見龍娘子貌美,便起了歹念,上前調戲。他當是看出龍娘子梳着婦人髻,可那又如何,段家如日中天,不準有機會一摸那皇位,就不行,段家尚是這定州土皇帝,有誰敢拒絕,這念頭一轉就更肆無忌憚。
見龍娘子不願,當即命人綁回府中,龍娘子驚慌失措,拼命掙紮呼救,奈何她不過弱質女流,怎能抵擋那些侍從護衛,哭喊聲傳遍了整條街道,引得衆人圍觀,紛紛指責段氏父子無恥行徑,卻無一人敢上前阻止。
但其中有一人不同,龍泗不曉得他叫甚,或說整個定州都不曉他是何人,想來是遊曆自此的俠客,見有人強搶民女,正義心大起,便挺身而出。他以一敵十,不落下風,把那群兇狠侍衛打趴,順帶還給了段郎君一腳,踢斷了他右腿骨,讓他跪地爬不起來。
段郎君一向自視甚高,何曾吃過這般大虧,被擡回家後,想着今日丢臉不已,越想越惱怒,不顧他人阻攔,領了府上私兵就一瘸一拐截殺俠客。俠客剛送龍娘子出城,遇到這般情形,冷笑迎戰。
他本是嫉惡如仇性子,又武藝高強,不是一般人能敵,若非怕連累龍娘子與其好友,他哪裡會留段郎君性命。偏段郎君不知這點,又送上門來,俠客哪裡肯放過,索性痛下殺手,直接宰了段郎君後,潇灑離去,并未多做停留。
段辚得知,可謂暴跳如雷,不說他原是幫親不幫理的,就不是,他膝下隻這麼一子,百般疼愛,卻死于賊人劍下!當即發誓,且不論那人什麼身份,單憑他膽敢殺他兒子,就絕饒不得。
偏調動兵馬尋了好些日子都不曾尋着那俠客,這股郁火無處發洩,全撒在龍泗身上。段辚認定龍泗會些拳腳,認識江湖人,保不準那俠客就是他尋來的,他亦是罪魁禍首,在抓捕俠客之餘,順帶将龍泗給抓了來。
龍泗原先聽了段郎君事情就知不好,收拾東西欲跑,并非他膽小,隻民不與官鬥,在這命如草芥時代,活着最是艱難。死個人悄無聲息,不說鳴冤,能瞧你一眼已然不錯,多少人自個兒都顧不上,何況關切旁人是否冤枉。
龍泗對此心知肚明,什麼都故不上,帶了妻兒就抄小路跑,奈何他運氣不佳,沒跑多遠就被捉入獄,遭嚴刑拷打。但此事本就與他無關,再如何審問他都不知曉俠客下落。
然段郎君死于俠客劍下,段辚恨急了他,認為若非一夥,龍泗為何要跑,還不是做賊心虛。他便将龍泗押在牢中,每日鞭笞,直到打得奄奄一息,再扔回牢房,日日如此,龍泗渾身傷痕累累,鮮血淋漓,仍舊不說,因他當真不知。
無人信他,龍泗心灰意冷,要不是挂念妻兒,怕早已去了。
憑着一股信念,咬牙度過一日日,直至段軒兵敗,定州上下亂成一團,哪裡管得上牢中囚犯,不論傷重傷輕,權當死了,随意扔在亂葬崗。因龍泗還特殊些,衙役随意往上頭提了嘴,段辚本就怨他,冷笑聲活該,抛諸腦後,随着兄長撤離。
誰也不知,龍泗活了下來——世道民不聊生,好些為活下去專門打坑子摸屍,想着發一發死人财。莫要說,那打坑子的隻不逢着官匪患,比尋常百姓要好過得多——也正是因此,才有心力幫他人,若無餘财,莫說不認識的,就是樁親戚上門都是不見的,自個兒都養不活,哪裡還管得上别人。
龍泗亦命硬,這山野醫匠随意開得藥方,有下沒下喝着,當真叫他挺了下來,不說打坑子的那個,就連看診醫匠都啧啧稱奇。
等龍泗恢複過來,終有機會去尋妻兒,才曉得,他不過半歲幼子在寒冬臘月被棄于山林,他愛妻同被壓入牢中拷打,随意抛在荒郊野外,至今杳無音訊,也沒個屍體。
龍泗悲憤萬分,險些崩潰。他費盡千辛萬苦才脫離虎狼之口,怎料妻子不知所蹤、幼兒生死未蔔,幾次三番欲自盡。可一想段氏毒辣手段,終是忍了下來,暗暗籌謀着報仇雪恨。
他曉得自個無甚本事,又不認字,沒哪個勢力會收,幹脆落草為寇,想着要段氏有朝一日回了定州,他拼盡一切也要将其除之。若得天下的并非段氏,那待天下大定,他就前往告狀,請求朝廷懲處段辚,他怎樣都無所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