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法極好,實現也容易,但他錯估了段軒,得天下的是大陳太祖不假,偏段軒獻上剩餘兵城,搖身一變成了大陳開國功臣,獲封邢國公。段辚借兄長權勢,仍享富貴榮華,哪裡是他這樣平民百姓可觸碰。
他也試過前往告狀,然一是那時朝堂鬥争最激烈,無時間管這等小事。二則段軒尚了公主,權勢赫赫,欲登帝位的皇子皆在拉攏,段氏一族炙手可熱,哪裡會因一草莽冤屈得罪段軒。
他無數次輾轉奔波,不僅沒能得償所願,還上了通緝令,想除他之後快,他隻能隐姓埋名,躲避追殺。也正于此,他再不信朝堂官員,雖麟嘉帝瞧着不錯,是個聖明君王,可再聖明君王也難以管到下方每個地區,尤其邊陲小城,官員們貪污受賄、欺上瞞下、草菅人命,都是家常便飯。
加之龍泗心頭清楚,他與段軒是無法比拟的,一方朝堂重臣,牽一發而動全身,一方草莽莽夫,不足挂齒,兩者根本就天差地别。換誰都知道如何選,無關聖明不聖明,一個明君絕非一好人。
龍泗自知他無法撼動段氏,卻仍執拗等候機會,一等便到如今。他當真有些累了,做山匪這般多年,手上也确有無辜者鮮血,縱他努力隻劫不義之财,亦免不了沾染上些許罪孽。
他護住那寺中孩童,是存了贖罪心思,亦在追尋自己死路,而現他将一切告知辛堯,又何嘗不是抱有希望,希望段辚能付出代價,在黃泉之下,叫他有顔面對妻兒。
辛堯聽完整件事,久久沉默,他自然明白龍泗心想,但邢國公是皇親國戚,并非他這等寒門出身小官可招惹。頃刻就有拒絕沖動,然眼眸對上龍泗期盼神色,辛堯苦笑,酒液入喉,辛辣刺鼻,“我會勸谏皇上。”
不單為龍泗,也為當初那心懷理想坦蕩自己,為官本是欲掃盡天下不平事,現有這麼樁冤情擺在面前,若是不管,他許一世亦無法釋懷。辛堯想,即使不成,他也無愧于心。
龍泗聞言,雙目微紅,竟哽咽起來,忙起身拱手拜謝。
當辛堯萦思走出牢房,天空飄起細雨,滴答滴答,砸在臉頰上冰涼,濕漉漉地粘膩感叫人難受。一頂紙傘撐在頭頂,擋住風雨,他擡眼,隻見萦思衣袂翻飛,青絲飄散,翩跹如蝶,站在檐角,眉宇淡淡,“我可是為你惹了麻煩?”
是她要來與龍泗喝酒,偏這回她一句話都不曾說,全是辛堯在應承。縱她不大通政事,稍稍聽下也能明白龍泗所言之事有多麻煩,更遑論她原就敏銳心細,心中不由有了幾分歉疚。
“無甚關系。”辛堯輕咳兩聲,低低說道,“我隻覺得,你先前說的也有理,讀書人自诩清正,該做的是為百姓伸冤,而非嘴上冠冕堂皇,實際卻行龌龊之舉。”
萦思聞言一愣,忽而展顔一笑,心下有幾分特殊情緒彌漫,不知說些甚好,遲疑後道,“我送禦史會驿館吧,離阿兄有好些時候了,不知阿兄可醒,穆嬸照料的是否妥當。”
“好。”辛堯颔首,二人就這般靜默行走雨中,雨水滴打在傘上,風輕吹二人衣衫讓其交織在一塊兒,宛若翩飛蝴蝶。偶對上視線,隻淡淡一怔,無聲移開。當真奇特,萦思想,欲那時光再慢些,腳步下意放緩。
再緩總有盡時,穆氏見二人并肩而行,不由驚異,到底不曾多說,忙招呼了煮了姜茶。萦思洗了臉,見穆氏在一旁欲言又止,放下巾帕,低聲詢問道,“穆嬸可有事想問,或前兒出了何事?”
“倒也不是……”穆氏擺手道,又期期艾艾道,“我瞧辛禦史有些愁悶,不知是怎了,能否與老婆子我說說,不準就有法子了。”
萦思雖不覺穆氏有何方法,然瞧她眼中含淚模樣,心下微軟。思及此事并非絕密,若辛堯要上報聖上,遲早流傳,故将事一說,又歎道,“若非此行,我等都不知有此冤屈……辛禦史已應承了上奏陛下,恐他正因此事苦惱,唉。”
穆氏一時失語,震驚萬分,心中不知是悲或喜,良久才道,“怪道辛禦史看起來郁郁寡歡,這可如何是好!唉,是老婆子沒用,現竟無一法子,便就不在這唠叨了,姑娘早些歇息。”
說罷,蹒跚離去,萦思見穆氏神情落寞,猜不出緣由,偏有忐忑不安感,然聽得兄長喚她,趕忙将事抛擲腦後。好生忙碌一回,萦思淨了手,想着今日事務,屋内燃燒熏香,煙氣袅袅,室内暖意融融。
不知為何,有種焦急之感,萦思托腮看向窗外,燈影斑駁,映在窗棂上,朦胧虛幻。就如現今心緒雜亂難辨,叫她有點不适,萦思揉揉額角,喚來侍從道,“今兒可有異常?”
侍從回道,“倒不曾有,就方才瞧着穆嬸子不大對,怕是有什麼難處,還請姑娘示下。”
萦思略一思忖,笃定今日心神凝滞,必源于此處,遂想前去瞧瞧,左右不過片刻功夫。便換了身衣裳,繞過院子,來着穆氏房前,見其燭火熄滅,想着怕是睡了,理因離去,可這心頭越發惴惴。
輕叩房門,半晌不見穆氏應答,萦思蹙眉,心下愈發狐疑。猶豫片刻後,推門進屋,一道黑影陡然樹立眼前。萦思未曾瞧清,以為是穆氏醒了,忙道,“不知怎了,有些心神不甯,故來瞧瞧,敲了半日不見嬸子來開,就失禮進來了,嬸子勿怪。”
說着一并往前,卻見得穆氏吊在梁上,雙眼圓睜,面部青紫,不知是死是活。饒是萦思經曆諸多險惡,乍看至此仍不免吓得尖叫出聲,轉身踉跄跌坐在地,隻胡亂叫着外頭侍從前來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