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和頌同是臉色慘白,他降言曜是保命之舉、一時沖動,現細細想來,深恨黎佺誤他,倘若派兵拼死一搏,不準能鬧出個死中求活,好過現在進退兩難。江臯長歎一聲,閉目睜眼,他面容蒼老,走路都變得踉跄虛弱,此刻眼中迸射仍震撼人心,“走吧,既做出決定,便無需瞻前顧後。”
父子二人步履蹒跚出得涼王府,進言曜随意選的住處,言曜負手立于窗台前,目眺遠方,見二人前來,揮手讓侍從退下,屋内僅剩他三人,言曜這才開口,“二位來了,曜在此有禮。”
出乎意料,言曜态度謙和,對江臯行了晚輩禮,江臯幾近一愣,連忙避開,眼中有難以發現的警惕,面上言語則是恭順。他為臣多年,稱王不過近一兩載,心态極好,能屈能伸。倒是江和頌,他少年英豪,他人順從捧着,有性格剛硬,不肯彎腰。
言曜卻坦然一笑,并不理會江和頌,隻望着江臯道,“論輩分,您算我叔父,論本事乃是朝廷棟梁,當得曜一拜。”他語調平靜,卻透着股肅穆,指尖敲擊桌案,令二人心頭凜然,“曜今日請二位前來目的,二位想來已知,曜想聽聽二位想法,再決意後頭事情。”
言曜話落,房中陷入短暫寂靜,隻有呼吸聲,他也不催促,任由父子二人思量。良久,江臯跪倒在地,沉穩道,“臣,願聽憑殿下差遣。”
江和頌面色驟變,他雙眉緊蹙,尤有怒容,但被父親一拉,不甘不願同是跪倒在地。他性格倔強,不屑于臣服于人,奈何形勢逼人,若要保全安危性命,便不能逞匹夫之勇,唯有忍辱負重。
言曜颔首,當即鋪開宣紙,提筆寫下一封诏書,與收來呼符一并遞給江臯,“叔父乃王佐之才,其兵卒勇猛,若叫他人來率,想是衆人不服,曜思來想去,覺還是由叔父來統帥最妥帖,還望叔父莫要推脫。”
“殿下,臣恐怕……”他話未盡,言曜已明白,笑着搖頭,又執筆寫了一份文書,遞給江和頌,“王佐之才,自是有資格掌軍,曜倒是覺得,是委屈了叔父的。”
這話一出,原先還忍辱負重的江和頌心下升騰出絲感動,言曜大度是他所不能及,倘若地位調換,他絕不會做到如此地步。故而再次下拜,帶了些許真心實意。其中差别,言曜瞧得出,他笑道,“江帥不必多禮,卿本佳公子,叔父又為國征戰,戎馬半生,功勳赫赫,受得起萬民敬仰。”
“謝殿下擡愛。”江和頌站起身來,低垂眸子,遮擋住瞳孔中流瀉的異彩,再擡起時滿含感激之意。言曜含笑點頭,“江帥忠義之士,自應如此。天色尚早,江帥與叔父可要去檢閱軍隊?”
江和頌躍躍欲試,被江臯按下,江臯躬身行禮,“承蒙殿下厚愛,臣愧不敢當,然江某身體羸弱,恐不堪大用,不敢耽擱殿下軍務,臣這便回去歇息,等身體康複後再去巡視。”
“如此,曜就不留叔父了……叔父慢走,曜送君至此。”言曜微微欠身,江臯二人也不多留,匆匆離去。
言曜目送父子二人離去,唇角弧度漸濃,“江和頌不提,這江臯果真是一聰明之人,行止皆滴水不漏,懂得審時度勢。他若身體尚可,想攻下金城絕非易事……”他笑意愈甚,“就不知他此舉是真心臣服,或假意奉承。”
“殿下無需擔憂。”言曜背後響起清冽嗓音,他轉身看去,隻見季安從後轉出,顯然在此已久,将一切看于眼中,“依屬下所看,此人雖心存怨怼,卻也不失為個可造之材,江臯身染頑疾,并非愚鈍之人,所選繼承者縱有缺陷,心裡頭也清楚明白不是愚笨的。”
江臯是識時務者,倒是個好的合作對象,惜命不久矣。然若非如此,以其雄心壯志,怕不會輕易降了。而江和頌易怒沖動,更為情緒化,故言曜對江和頌不甚欣賞,亦不妨礙他收買拉攏,畢竟,“江和頌不夠精明,也不失名猛将,不精明有不精明好處,要太過精明反成累贅。”
“江氏父子野心勃勃,我們若是收服,恐怕難以駕馭。”季安眉目微皺,略有擔憂道,“且江和頌性烈如火,不比尋常人,想收服他談何容易?不過殿下先前一招極是妙,屬下觀其已有歸心之相,不出數月,定會為殿下所用。”
似江和頌這般人物,威逼利誘是無用的,一不小心将是玉石俱焚。若換為柔情施恩,反能叫他死心塌地,因而言曜隻得采取懷柔政策,以軟刀子割肉,慢慢瓦解江氏父子心防,屆時再加以引導,必不難控制,這世上沒有完美計謀,隻看你用什麼手段達成目标罷了。
其中道理,不單季安明白,連那江臯亦明白,卻無力阻止,他更清楚自己兒子,若為将,他定是骁勇善戰,可要治國理政卻差了很遠,現被幾句言語就有了感激之心,後頭恐是死心塌地。他成年之子,唯這麼一個,要幼子為王,又有禍起蕭牆之嫌,這般想來,現在情況倒不差。
就是不甘又如何,江臯苦笑,即便他有千種手段,面對如此晃晃陽謀,亦無從下手。告知兒子言曜意圖,現他們為臣,若有了隔閡,彼此間互相猜忌,反而不利以後。江臯長歎聲,不知是遺憾,還是贊賞,低聲道,“真是英明之主啊!”
“真是英明之主啊。”
相隔不遠,段軒同如此感歎,他奉言榮之命,領軍隊迎言曜回都,他歸降大陳不久,尚不曾見過言曜,現見言曜之軍軍威嚴肅,不由悚懼歎服,暗暗對心腹歎息,“難怪能平定禍亂!”
說罷,下馬前往拜見言曜,他所帶兵馬不多,依舊有數千之衆,這正是言曜輕易将涼軍交予江家父子緣由。縱他們有不臣之心,以他手下兵馬與段軒所帶來兵卒,足以壓制了——英雄猛将非是能輕易打服的,還需感化,才能真正為之所用,故他願冒這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