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大雪淩寒,院中傳來窸窸窣窣落雪聲,混雜着隔壁朝明園的絲竹之音落入耳中。
今年殿中炭火燒得格外足,屋子裡熏得溫暖如春,讓越歲甯神志有些恍惚。她剛從昏迷中醒來,身上蓋着厚厚的繡花絨被,神思仿佛被抽空。
相較于前幾日萬千蚊蟲啃咬血肉的劇痛,今日已經算好了許多。
“您醒了?我給您擦擦汗。”迎冬的聲音在耳畔響起,而後越歲甯便感覺溫熱的帕子貼上了額頭,迎冬動作很輕很柔,仿佛對待她們春日裡撿回來的那隻小麻雀,就怕不經意折斷它的翅膀。
越歲甯緩緩睜眼,入目便見到迎冬腫成核桃般的眼睛。
迎冬五歲的時候來到明霞宮,跟着她過吃不飽穿不暖受人白眼的日子,性子很是要強,就算日日隻能吃馊飯也沒見她哭過。
迎冬垂眸對上她的目光,見她眼含擔憂,背過身迅速用袖子抹了把眼睛,才轉過頭對着她笑起來:“公主睡了這麼久,一定餓了吧?”
越歲甯恍惚了片刻,迎冬伸手把她扶了起來,在她背後墊了軟枕,從太醫手中端過湯藥,送到她唇邊,輕聲道:“您先喝藥吧,我讓他們做了您喜歡的八寶如意糕,喝完藥就送來。”
她說着,舀起湯藥一口一口喂着她。
苦澀的藥汁進了口中,讓越歲甯神志慢慢清醒過來。
越歲甯正想說什麼,喉嚨一陣癢意,她推開迎冬遞蜜餞過來的手,擡手用袖子捂住自己的嘴,急促咳嗽起來。
迎冬輕拍着她的背給她順氣,過了許久,她才緩過來。
迎冬看向她的臉,眸中又淚意漣漣。
“跟燕楚議和的事情議定了嗎?”越歲甯氣兒喘得艱難。
“還沒有,據說有些條目彼此争議不下。”迎冬看她一眼,忍淚道:“你操這些閑心做什麼?你現在最要緊的是養好你的病,早些好起來。”
“他們太吵了。”越歲甯喘過氣來,輕輕抱怨了一句。迎冬坐在床頭,讓她靠在自己身上,擡手給她揉着太陽穴,她的頭疼緩解了些許。
她靠着迎冬,聽着她輕聲道:“我跟謝嬷嬷說了,朝陽園每日宴請燕楚使臣,明霞宮離得近,不利于你養病,她回禀了皇後,說是要把珠鏡宮收拾出來給咱們住呢。”
“還有這種好事?”
迎冬點點頭,應了聲:“這麼多年,你為了太子殿下……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陛下和娘娘終究是念着你的好。”
是嗎?他們竟也會念着她的好。
越歲甯知道絕無這種可能,她生母原是皇後宮中的粗掃宮女。一次宮宴上,皇上醉酒寵幸了她。彼時皇後懷有身孕,得知此事勃然大怒動了胎氣,沒過多久便發作生産。
皇後生得極為艱難,曆時三天三夜才誕下太子。雖說有驚無險,可身體卻遭受虧空,不會再有身孕。
待她出月子後,越歲甯母親已經懷有身孕。皇後記恨她母親在她眼皮子底下瓜田李下勾引皇上,是以将越歲甯自幼扔在偏僻的宮殿不管不顧。
若非太子需要她的血入藥,她多半也活不到現在。
越歲甯想得出神,外面侍女道:“公主,陛下和娘娘來看你了。”
得了這話,越歲甯看了迎冬一眼,頗有些奇怪。
他們怎麼來了?從小到大,她見皇上的次數屈指可數。
她幼年時隻有劉嬷嬷陪在身邊,聽到别人都有父親,心有不甘,便回去纏着劉嬷嬷要爹。
劉嬷嬷總是很無奈地轉身:“誰說你是沒爹的孩子?你的爹是當今皇上。”
越歲甯對這答案總是不滿:“可是劉嬷嬷,他既是我爹,為何不陪我吃飯、玩耍,也從不來看我呢。”
劉嬷嬷便從袖子裡摸出一塊不知從何處尋來的八寶如意糕打發她:“他事情太多,所以無暇來看你。不過他到底是惦記着你的,讓人給你送了八寶如意糕來。”
她得了軟糯糕點,便忽略了劉嬷嬷眼中的憐憫與無奈。
迎冬擔憂地問越歲甯:“您還能起來接駕嗎?”
越歲甯定了定神,正要撐着床榻起身,帝後便走了進來。
皇上今年四十多歲,氣質高雅,劍眉星目,很是俊逸,并不怎麼顯老态,看上去也不過三十出頭的樣子。皇後雍容華貴,保養得宜的臉上連根皺紋也無,兩人并肩站在她的病榻前,根本看不出真實年齡。
“父皇、母後。”越歲甯起不來身,隻好向他們點頭行禮。
剛見完禮,又忍不住輕咳起來。
迎冬忙給她拍背,帝後冷眼看着,許久後,越歲甯才緩過神來,擡頭看向他們。
似是被屋中的藥味兒熏着,皇後拿帕子抵在鼻下,眼神淡漠地看着床榻上的越歲甯。兩人四目相對,皇後揮了揮手,謝嬷嬷便将迎冬帶了下去。
“朕打算追封你的母親為妃,供奉太廟,受享皇家香火。”皇帝垂眸看她一眼,百感交集。
越歲甯詫異地望向他。她母親隻是個藉藉無名的宮女,一夜恩寵有了她,事後并不受寵,又早早地便死了。皇帝怕是早已将她忘了,為什麼突然想到追封她?
越歲甯緊緊攥着柔軟的錦被,心怦然跳個不停,她隐隐覺察要出什麼事情了,心中十分不安。
“還有一事,朕想跟你商議。”皇帝垂眸,張口便直奔正事。
越歲甯心中的不安愈盛,她局促緊張地看向帝後。她一直知道,自己在這宮中,比起宮女還不如。而眼前這個她的生身父親,還不知道心裡是什麼打算。
她就好像是砧闆上的魚,被人攔腰死死摁着,根本動不了。
她仰起頭,對上他的目光,他好像在等待她應話,可她幹涸的唇微微翕動,嗓子眼卻跟被堵上了一般,發不出半點聲音。
皇帝便輕咳兩聲,繼續道:“燕楚使臣要太子出使為質……你也知道,太子自幼體弱,受不得長途奔波之苦……”
言及此處,他到底顧念幾分骨肉之情,頓了一下。
皇後見狀,放下一直抵在鼻邊的帕子,坐到了床頭,扶住越歲甯的肩:“如今雲秦連連失利,正是四面楚歌的時候,朝中還需太子坐鎮。況且,太子體弱,若是去那燕楚,未必有命回來。于私,太子是你兄長,于公,他是國之基石,是咱們雲秦的将來。皇上所有子嗣中,你與太子生得最像,不若你為太子走這一趟。”
越歲甯眸光一轉,明白了皇後的意思。
今年初,燕楚在國境之南發掘出一座金礦。雲秦細作禀回宮中,秦帝起了貪心,狡稱發現金礦之處是雲秦屬地,當即發兵要收回金礦。
雲秦上下都以為這是必勝的一仗,未曾将此事放在心上。誰知燕楚竟憤而反抗,初夏之際,建蘭河一戰,燕楚太子謝執玉率領三萬楚軍發動渡河奇襲,攻退雲秦十萬雄兵,大勝而歸。
雲秦元氣大傷,無力再反抗,她的父親親自寫了文采斐然的求和降書,向燕楚提出議和。時隔幾月,燕楚使臣終于到雲秦議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