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後,陳郡赈糧抵甯州。
馬蹄敲響闆,聲如遠雷,燕楚衛隊步伐穩健,護糧前行。車轅粗砺,車輪厚重,滿載麻袋,沉甸甸皆是稻麥之實。陽光下,麥黃稻白,古樸中透生機,望之皆感溫飽之盼。
馬車過處,一陣濃烈馥郁的芳香。
甯州流民得知有了過冬的赈濟糧,滿城轟動,百姓紛紛奔出家門,追逐着燕楚押運糧草的隊伍,人聲鼎沸。已餓了許久肚子的老人跪在車旁,高呼“定北王千歲、謝太子千歲”。
這一聲喊出來,猶如冷水濺進油鍋,霎時間炸出滔天一片聲浪。
“定北王千歲。”
“謝太子千歲。”
越來越多的人上前喊出聲,幫着燕楚衛隊扶掌馬車。
聲浪在長街延綿起伏,甯州城内沸反盈天。百姓們的臉上洋溢着久違的希望與感激,眼中閃爍着淚光,那是對生存的渴望,也是對定北王深深的敬仰。
定北王到甯州後,他們安居樂業,隻要定北王有一口氣在,便死守國門,不讓胡人南下一步;隻要定北王還有一口吃食,便不會讓他們餓肚子。
一浪蓋過一浪的鼎沸人聲浸在冬日難得的金輝晴光裡。
“定北王聲望極好,怪不得皇上忌憚他。”迎冬感慨道,“當大官真難,做得不好吧,胡人入侵守不住國土護不住臣民;做得太好了,百姓愛戴,民心所歸,又要遭君主忌憚。怎麼做都是錯。”
越歲甯站在城牆上望着一眼望不到頭的車隊,滿心震撼。
“并非當大官真難,而是遇上這樣的君王真難。父皇他生性冷酷,多疑善變,隻看得到眼前的權柄與利益,卻忽視了國家的長遠與百姓福祉……所以才難。”越歲甯不懂國政,卻在甯州百姓疾苦裡窺見了朝堂之弊端。
“如此下去,長久以往可如何是好。”迎冬長歎了口氣。
越歲甯就緩緩地深吸一口氣,再吐出去,她知道,這個國家的積弊并非她一人便可以解決。她現在身陷囹圄,尚未找到出路,家國大事還輪不到她操心。
出了宮她才發現,外面的天地山高地闊,伸展自如。她身邊現在危機四伏,最重要的是趕緊養好身體,等到了燕楚,待上一段時日,謝氏對她放松了警惕,再伺機逃出去。
她像籠中鳥似的被困了十幾年,她要自由。
思及此,她側頭,目光越過越鶴玄,遠遠眺望站在少年身側的人影。
雪覆枝頭晶瑩剔透,寒氣凝霜鎖林間。遠處山寺晨鐘起,和城中的呼唱彼此呼應,悠揚回蕩。
幾道金燦燦的光束斜斜地切過,照亮一角浮動着金銀寶光的錦袍,一道挺拔的身影氤氲在深冬寒冽得睜不開眼的晨曦中,面孔半明半暗。
看到霞姿月韻的謝執玉,她心中便不禁又愧疚起來。
忽然間,對側的人也擡頭往這邊看來,恰好撞入她的視線裡,兩人不經意遙遙相對。
謝執玉不知她内心想法,唇角微勾輕輕笑了下。
越歲甯有些慌亂地回過眸,拉着迎冬逃也似的往城樓下走去。
謝執玉怔了下,随即輕笑出聲。
越顯年輕氣盛,為求自保不得不和寵愛的姬妾分離。兩人正是情濃時,自然有說不完的悄悄話。
南國太子并非傳言中的孟浪,他不過才看了一眼,她便害羞了。
*
望春歸。
公冶靜推門進來,冬日夕陽霞光自門外鋪陳下來,照在古樸陳舊的屋子裡,屋裡一應物什皆染上一層溫潤之色。謝執玉正坐在案前紙筆批閱公文,一束光芒正好落在他的紙上,細塵在光中起舞。
“旻戈傳信來,七公主已經回到徐郡,他會派人護送她回京。”公冶靜道。
謝執玉頓了一下,将紫毫筆擱置在筆山上:“看來她這次是真生氣了。”
她從小驕縱又任性,但很有分寸,就算鬧脾氣過兩天也就好了,沒想到這回竟敢一個人跑回燕楚。
公冶靜微微歎了口氣:“公主年紀還小,性情純良執拗,不懂殿下的苦衷。等她大了,明白燕楚的處境,必能體諒殿下的不易。”
“但願如此吧。”謝執玉道。
嘉敏指責他忘卻了謝氏的仇,忘記了姑姑的仇。
可怎麼能忘?
小的時候父皇和母後忙于朝政,是姑姑将他抱在馬頭,教他騎馬、射箭,教他識文斷字。她帶着他觀日月,看山河——
“明霁,看到了嗎?咱們燕楚是繁花盛開的錦繡家園,站立的土地、聞到的花香、聽到的風聲都萬般美好。你以後一定要做個好君主,愛護你的臣民,守衛你的江山。”
他對家國最初所有的認知都來自那顆充滿智慧與勇氣的草原明珠。
姑姑臨别前,曾留下一封信,他至今倒背如流——
瑩姬生于燕楚,長于燕楚,受萬民供養之恩,自當分君憂、解國難。國弱民貧,勢如累卵,此等危急存亡之秋,吾兄當以自強,勵精圖治,内修政理,外結盟友,共禦外侮。待我國力日盛,民安物阜,根基穩固,何愁沒有骨肉相聚重逢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