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柏連死了。
他以身殉道,化身天石,補住了天道缺開的那道裂縫。
天地在曆經這些年的苟延殘喘後,終于恢複得完美如初,一切都恢複了應有的生氣勃勃。
準确的說,更從未有過的潤澤。
步柏連死後,體内筋脈空洩的靈氣彙入天池眼,引誘出無數潛藏在其中的的靈氣,盡數充沛到天地間。
萬木生長,草長莺飛。在這一天,人人都感受到兒時在長輩們懷中聽說過的,長輩小時候的感受。這才知道,原來修法書上寫得那些蓬勃景象都是真的。
一時間,當代清俊少俠心中都無限感慨——這曾經的人都過得什麼好日子啊,這以後的人又過的都是好日子,怎麼就偏我不逢春時?
此事後,浮儀仙尊東飲吾成為無盡藏掌門。
三月後,無盡藏長離仙尊葉樟背負雙劍,離開了宗門。
但是此時沉浸在安和平樂中的人們不會想到,僅僅三年後,一切都天翻地覆。
任誰也沒有想到,看着充沛天地的靈氣會這麼不經用。
衆人這才恍然。充沛的的靈氣因為散于三界,受此恩澤的并非僅有他們。草木妖獸,一視同仁地同獲甘霖。萬物共同呼吸,再浩瀚的靈氣也會迅速消耗幹淨。
此時,甚至靈氣幹涸都不是緊要的了,世間修道之靈都能感受到天地間有什麼東西搖搖欲墜,一種即将被毀滅的恐懼讓衆人沉甸甸地壓下,衆生開始慌不擇路,一時間秩序崩潰,人世間殺戮橫行。
原來步柏連并非引泉的那一碗水,而是殘燭燈芯。他們看不下去行将就木的靈脈,于是動用陣法獻祭一人,卻沒想到卻是徹底的吹燈拔蠟,再無回天之力。
而步柏連早已屍骨無存。
&&
離開宗門後,葉樟開始獨自一人四處遊曆。
在過往百年年歲裡,她從未想過,自己會有這般無緣由、無目的的自由時光。更沒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孑然一身,四處遊蕩。
他們師兄妹三人,就好像是同一顆樹誕下的種子,是理所應當的活在一起的。
自幼的修行、曆練、出山、匡扶濟世,又回到無盡藏在天池眼中生來死去。曆經種種,從來都是三人同進共退。
三人都未曾想過其中任何一人不在身邊的摸樣。再多的痛苦艱難,他們也不曾分開品嘗,從小到大一直在月明不歸樓生活——
是啊,月明不歸樓,真是個晦氣的名字。
葉樟醉蒙蒙地想。
好像有什麼東西來了?
葉樟勉強扶着樹站住,稍微感受了一下,察覺到是一個充滿殺氣的魔物,她嗤笑:這點本事,也想要她的命?
她仰頭吐了口氣,暴起揮劍劈開荊棘,手起刀落,了結了魔物的性命。
血順着劍身流下,滴落在泥土裡,很快濡濕了一片土地。魔物已死,劍上的血卻怎麼也流不幹淨。若有人能夠捧起那雙手就會發現,這些血并非來自那魔物,而是來自持劍人。
雙刃裁雲劍顫抖着發出一聲悲鳴。
這是一把沒有劍柄的劍,即使它謹遵主人遺願,竭力守護着主人放心不下的親人,還是免不了悉心守護的人因自己受傷。這讓它痛苦難當。
幹脆利落地腳步聲。一個年輕少俠破開荊棘鑽出草叢,看見這一地狼藉,大呼小叫着就沖了過來:“呀!我追了它好久!你搶我東西啊!”
她一身粗布麻衣,腰間纏着厚實的布料,挂滿了丁兒當的一堆東西。頭發幹枯,粗布包着盤在頭上,粗壯的小臂拎着一把大刀,一臉苦悶。
葉樟想,是個散修呢。
小女俠看着倒在地上的魔物,猶豫了片刻,像是一咬牙下定決心不要臉了,相當不好意思地走近。因為羞恥,她隻能低着頭看着葉樟的手,開口道:“那什麼,漂亮姐姐,你能把這個魔物讓給我嗎?”
此話說出口,後面的就好做了,隻見她雙手合十,擡起的眼睛一眨可憐動人:“姐姐拜托你了,你實力這麼強大,一定可以很快找到新的魔物的,可我要是今天不能帶回一個魔物,就要被趕出去幫派餓肚子了。”
葉樟面無表情的移開眼,點頭同意了。
見葉樟如此輕易就點了頭,她驚喜地上前:“謝謝漂亮姐姐!我幫你把劍擦幹淨!”
下一秒,她驚呼道:“你受傷了!”
葉樟被她一驚一乍吵得頭痛。宿醉後的身體好像有什麼東西流動不順,胃裡面翻滾發酵,鼓脹難受得很。葉樟後退半步:“無礙,你走吧。”
“這怎麼可以!我幫你包紮好。”
她不容拒絕地拿起葉樟的手。葉樟也不知道她是怎麼從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中找出藥物的。藥粉灑在手心,火辣的痛漲起來。她粗糙的手捧着葉樟的手,仔仔細細替葉樟包紮起來。
末了,她笑了笑,很不好意思地說道:“你這傷要好好修養啊,那個,這個魔物我帶走了啊!”
因為索要了東西,所以真心實意地關心都蒙上了别有目的的暗塵,這讓她既難受又尴尬,吞下了一堆念叨。
說完,她立刻就要帶着魔物走,往前走了兩步,不知道為什麼,她回頭又看向葉樟。
一種不忍心的情緒湧上心頭。
這個人太落寞了,怎麼能有人難過成這樣?
她要多久才能開心起來?這段等待着開心的日子又怎麼過呢?
可是她沒辦法,想了想,隻故作輕松地說道:“不過你這麼下去也不是個事,往前走一點就是一個鎮子,我看你也不缺錢,不如花點錢給這個劍上個劍鞘吧,那家店還能挑樣式呢!”
說完,她以一種逃走的态度跑走了。
她不忍心,可無能為力,隻好逃開。
葉樟低頭看向雙刃裁雲劍。
劍鞘嗎。
葉樟想起來小時候,他們笑步柏連的天命武器沒有劍樣,一眼看過去就是個大刀片,不是什麼正經武器。吵鬧着要給步柏連的劍打一個氣派的劍柄。可是這劍頗有脾氣,不管他們換了多少種樣式,哪怕最好的玄鐵,器物宗最厲害的長老閉關打造都不滿意。
步柏連心軟得很,怕劍多想傷心,便不許他們再鬧。
步柏連舍身後,他的一絲靈氣注入了雙刃裁雲劍。這件被留下的天命武器,像小師兄的殘魂,守護着離家萬裡的葉樟。劍刃無數次破開重重陷境,護着她無往不利。
然而,失去了主人,好像也掏空了這柄劍的心。葉樟感覺有什麼東西死去了,這柄嬌氣的劍變得任由擺弄,甚至,更多的時候,它想要一個劍柄。
可是葉樟也并沒有讓它進煅燒爐。在往後無數陷境,她就這麼赤手握着這把劍,任由鋒利的劍刃一次次割開手心,鮮紅的血流淌在劍身,像她的心一樣從支離破碎,到麻木,到厚厚的傷繭長出。
天地靈氣枯竭後,無盡藏開始四方追索葉樟的下落。一開始還不動聲色、謹小慎微探查,好像隻是一個不聽話的弟子,任性頑逆,徒擾長輩憂心。
到後來,事情越來越不妙,必須要有新的人下天池眼了。宗門尋找終于變成各路仙家抓捕。天羅地網半年後,終于,在三火峰,她被抓住了。
熾火炎炎,沉睡的三足烏被捆着羽翅,這邊死你我活的打鬥并不能驚動神鳥分毫。
正在衆人圍剿之時,巨大的赤練琴浮現,它像直通天地的巨木樹立在那裡,然後轟然拍下,大地為之震動。
東飲吾抹開身上的血,擡眼看向葉樟,都這個時候了,他居然還記得笑一笑:
“師妹,師兄來送你去安全的地方。”
東飲吾臉色灰敗,因為方才動了力,他的眼下浮現出不正常的暗紅,在青綠的臉上尤為顯眼,一席黑袍孝衣,整個人帶着一種人之将死的潇灑和瘋狂。
葉樟不知道宗門内還有誰死去能讓東飲吾戴孝。此事如何細想?
耳邊已經沒了刀劍聲,可是呼呼風嘯依舊,天請山的風一陣陣刮過耳畔,葉樟聽見自己顫抖着聲線問道:“師兄,師尊呢?師尊為什麼沒來?”
她握拳,卻握住了一手泥土,低頭一看,原來在不知不覺中她已經癱跪在地。
東飲吾拽起葉樟:“師妹,站起來,我們走。”
葉樟不起,她像小時候耍賴一樣抱住東飲吾手臂哭喊道:“告訴我!師兄你告訴我!”
東飲吾蹲下,将顫抖的葉樟整個抱入懷内。
他以為自己平心靜氣地處理完了這麼多事,難過傷心早已如灰煙散去。卻發現自己護着小師妹的臂膀早已同她一起顫抖。
東飲吾咽了咽,幹澀地喉嚨要滴出血:
“師尊死了。我同師尊結了冥親,守的是夫孝。等護送你遠走,我就去陪他。”
葉樟大哭:“師兄!!!”
東飲吾不敢看她,一掌蓋在葉樟臉上,替她囫囵擦去臉上淚水:“乖,别哭了。葉樟,你聽我說。”
他的聲音還是那麼和緩平靜,有着讓人鎮定下來的魔力:“你聽我說。”
“這些人已經瘋了,我送你去魔域。你自小最聽你小師兄的話,乖乖地跟着我跑走,你要活下去,永遠别回來了。”
“師兄,你和我一起、”葉樟抽噎得止不住,幾乎呼吸不上來,她歇斯底裡地扯住這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你要和我一起活下去啊師兄!”
東飲吾笑了笑,神色難掩疲敝:“葉樟,我心脈受損,經脈寸斷,現在能站在你面前,已是禁術作用。我非尋死,是活不了了。現在世間我們唯獨放心不下你,隻因記挂着你,我才苟延殘喘了這幾日。你要聽話好嗎?”
葉樟淚眼滂沱,她看向東飲吾,肝腸寸斷:“那我活着還有什麼意義?我不能和你們一起死嗎?!”
東飲吾拍着她,像兒時哄她和步柏連睡覺一樣,一下下拍着。
他已經沒有思考眼下新情況的能力了。隻能拽着記憶,強行又荒謬地同眼前的情況比對,重複做着曾經做過的行為,想要解決眼下棘手的心痛。
東飲吾看向前方,已經無光的眼中盡是茫然:“師妹,你忘了嗎?我們師門絕不尋死……師尊從小教導過的,能活着自然是要活下去,其他的事,隻要活着就有辦法。”
“師兄送去魔域。你别怕,師兄會保護你的。到了那裡就沒人能找到你了。”
此後,便是十年飄零。
葉樟在魔域行走十年,外面的世界翻天覆地、正反無數次倒戈、重建,但是都與她無關了。
她獨自一人活着。日夜颠倒過、酗酒過、胡亂殺伐過,血液與溫酒終于都歸于麻木。十年混沌,葉樟沒有找到師尊口中的“辦法”和“轉機”,最後留存在心中的信念僅僅是“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