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爾聽到了清晰的啼哭。
那不是别人的,而是從自己口中發出的。
路燈從窗外斜刺進來,打在他身上,他張着嘴,發出嬰兒的啼哭。
“噓——噓!”
媽媽來捂他的嘴,可手一拿開,他變本加厲。
媽媽惱了,刺啦一聲,膠帶覆上他下半張臉,隻留出鼻子用來呼吸。
膠水味道刺鼻,他手腳亂揮,卻無濟于事,小小的嬰兒将臉憋得通紅,卻換不來親生母親的回護。
高亢啼哭變成嗚咽,他不知疲倦般試圖用哭泣吸引媽媽的注意。
可她背對着他,倚在牆上,癡癡地看着電視裡,柯克教皇的采訪。
教皇已經接近百歲,外貌卻依然年輕,看上去不過三十出頭——他這個階層的人,自然知道該如何利用金錢和科技包裝自己。
他舉止端莊得體,滿頭烏絲,臉上連一絲皺紋都無,渾身都是作為宗教領袖的超然氣度。
和他相比,坐在一旁的黑島商會掌門人——崇尚自然的黑島崔弗,就明顯蒼老許多,雖然也保養得宜,但不難看出歲月痕迹。
拉爾的母親目光癡癡地盯着教皇,一動不動,直到對方消失在了屏幕裡,甚至下意識地側了側身子,企圖伸長脖子去追尋。
采訪終了,她終于想起來還有個兒子,走過來唰地撕掉他嘴上膠帶,嘹亮啼哭從被解除的封印下方噴薄而出。
她像是哪根神經被點燃一般,大聲斥罵:
“不準哭!你想讓我被鄰居投訴嗎!你還要我被罰多少錢才夠!閉嘴!不許哭!”
未滿一歲的拉爾聽不懂這些,也沒有人教過他,隻顧着一味張着嘴哭到缺氧。
他隻需要一個擁抱,隻要一個擁抱,讓他感受到母親的存在,就能停止哭泣。
可媽媽不知什麼時候離開了,片刻後折返,手上拿着一副針劑。
她粗暴抓起嬰兒的胳膊,熟練地從靜脈推入藥水……
不過片刻,嬰兒臉上兀自挂着淚痕,卻已然陷入沉睡,再也不哭不鬧了。
“這樣才乖……”女人的神情變得溫柔起來,“這樣才是我跟他的好孩子。”
她抱着無知無覺昏睡過去的嬰兒,輕輕唱着搖籃曲。
拉爾再睜開眼時,是黑夜。
屋裡沒有人,廚房的水龍頭沒關緊,滴滴答答地漏着水,敲擊在堆滿髒碗碟的水槽裡。
屋裡彌漫着一股黴菌和烤披薩混雜的味道,叫人聞着鼻子發癢。
拉爾從地上撐起身子,看到自己小小的手掌。
這是五歲的他。
大腦渾渾噩噩,盡管已經睡了一天,但依然睡不醒般,頭重腳輕,甚至還想再躺回去。
他的臉色泛着青,緩緩垂下腦袋,接着就勢側躺在了地闆上。
廚房的水淅淅瀝瀝順着水槽流入了客廳。
地闆水汪汪的,他浸沒其中。
家裡除了他,空無一人,四周散落着空掉的針劑。
五年來,隻要他一哭鬧,就會被注射鎮定劑,有了抗藥性後,劑量會被逐步加大。
媽媽這樣做的原因隻有一個——嫌他吵。
拉爾眼神空洞地躺在地闆上,什麼都沒想。
視線越過地闆,透過半掩的窗簾,茫然與窗外的一雙眼對視。
是盛裝打扮的媽媽。
她從來不告訴他,自己要去哪裡。
出門的時候,會把他反鎖在家中。
二人隔着一層玻璃對上眼神,不過片刻,女人若無其事地移開了眼。
窗外沒有人了。
拉爾疲倦地閉上眼,把自己蜷縮成一個球,衣服和頭發都濕漉漉的,水珠順着眼角淌過下巴,滴落地面。
不知過了多久,窗外傳來輕叩聲。
他思緒黑沉,浸在混沌的黑暗裡,沒有力氣睜眼。
但那敲窗聲锲而不舍,終是将他煩透了。
拉爾困倦地掀開眼皮,看到了一張陌生臉孔。
他一動不動地躺在積水裡,棕色頭發缺少打理,已經很長,濕漉漉貼着臉頰和肩背,乍一看有些不辨男女。
于是陌生臉孔隔着窗戶問:
“小姑娘,你的爸爸媽媽在家嗎?”
拉爾定定地看着她。
沒有人教過他,窗外有陌生人搭話時該怎麼辦。
那人又敲了敲窗戶:
“請問我可以進來嗎?”
廚房的滴答聲依舊,耳邊水聲依稀。
浸淫四肢百骸的疲累感時時刻刻侵蝕着他的意識。
他再次無知無覺地閉上了眼睛。
再睜開眼,已經躺在柔軟幹燥的床鋪上。
一顆長着紫色頭發的腦袋趴在床邊。
他茫然地望着陌生的天花闆,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困擾着腦袋的迷霧散去些許,他好像可以進行零碎的思考了。
下一刻,掀開被子就往外走。
趴在床邊的人被他驚醒,一把拉住他的胳膊:
“你去哪裡?”
拉爾張了張口,聲音嘶啞:
“媽媽。”
他要去找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