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慶七年,十一月初。
這是姜昙到吳江的第五個月。
姜昙從衙門搬到梅花巷子,來到吳江書院聽學。
外人眼中,他隻是一個微不足道的窮書生,書院裡遍地都是,無人在意。
宋庸與他們不一樣。
宋家是蘇州府有名的富戶,常年住在蘇州府,每年十一月回吳江祭祖,年後再離開。
宋庸因此暫時地轉到吳江書院上課。
但宋庸從不來書院。
隻有宋家的仆從驅着馬車,偶爾來一趟。說是宋少爺手頭生意正忙,沒空來書院,特意請先生去府中講學。
學生們目送華貴的馬車離去,姜昙淹沒在人群之中,耳邊是一連聲羨慕的驚歎。
有人說,宋家坐擁蘇州府的半座金山,而宋庸今年不到十六歲,已經捏着宋家的大半賬本,是名副其實的掌家人。
有人說,去年蘇州府發大水,宋庸出銀子設棚施粥、修了路又修橋,建育嬰堂……種種善行,美名遠揚。可謂年少有為!
原本,姜昙與宋庸怎麼也不會有交集。
可自從姜昙射了宋家的馬那天起,一切開始變得不一樣了。
記不清事情是怎麼發生的。
隻記得回過神來時,姜昙已從書箱裡抽出弓箭,對着宋家的瘋馬射了兩箭。
那馬原本綁在馬車上,可一看到吃豆餅的盧文進,它就發瘋似地掙脫束縛,朝盧文進疾馳而來。
馬蹄落下,足以把人踩成肉泥。
盧文進傻眼,愣在原地。
人命關天,姜昙沒有猶豫,連發兩箭。
一箭射馬鬃,引起馬兒的注意,一支射馬腿,逼退馬兒的腳步。
兩箭之後,烈馬停步。
劫後餘生,姜昙方才松一口氣,卻受到了鋪天蓋地的指責。
“宋家的汗血寶馬價值千金!姜昙你可怎麼賠得起!”
姜昙解釋說:“我并未射傷馬,隻是吓它停步。”
“你敢吓宋家的馬?這可是宋少爺的愛馬,不能有絲毫閃失!”
“明明是這馬先發瘋……”
馬夫鼻孔朝天地站出來:“宋少爺是蘇州府有名的小善人,怎麼會養一匹瘋馬傷人?那馬隻是聞到豆餅香味,想與人玩耍罷了!”
馬夫一指盧文進:“那書生,你說,這馬可有傷到你?”
盧文進看看姜昙,又看衆人,低頭讷讷說:“未曾傷到。”
姜昙怎麼也沒有想到,事情竟會變成這樣。
事後,他被山長沒收弓箭,并罰站半日。
姜昙頭暈眼花地熬到晌午,終于能回去吃飯。打開食盒,卻發現豆餅被人摻了淤泥。
午後上課,不知誰碰掉姜昙的硯台,墨水流了一桌。
晌午還在的書不見蹤影,做好的課業忽然變成紙屑,姜昙被幾個先生輪流痛罵。
渾渾噩噩地回家,路邊的牆頭倒下來一盆冷水。
姜昙渾身冰冷刺骨,牆内有人偷笑:“活該!”
當晚回去,姜昙就得了風寒。
姜昙不是沒去找過劉仲青。卻被楊修文告知,劉仲青去了蘇州府,手頭正忙着一件要緊的案子,不得空閑。
姜昙隻好回去。
燒得意識不清時,他想,不能再這麼下去了。
第二日,他當街攔了宋庸的馬。
姜昙不認得宋庸是誰,卻認得射過的那匹馬。
東街鬧市,人群熙熙攘攘。
少年一身華服,高高地騎在馬上,艱難地行在東街集市中。
少年的眉間藏着戾氣,臉色越來越不耐煩。座下馬兒似乎感受到主人情緒,對着如織遊人,刨着蹄子,蓄勢待發。
正是這時,姜昙握住了缰繩。
“少爺,這邊出去,不會擠。”姜昙指指旁邊巷口,頭頂是宋庸冷然的目光。
姜昙引着馬兒朝反向去,馬兒在他手下乖順無比,來到一處巷子。
這時,宋家下人氣喘籲籲追過來,跪的跪,求的求。
一個膽大的去接姜昙手裡的缰繩,被宋庸一腳踹開。
宋庸撒完了氣,居高臨下地看向姜昙:“你想要什麼賞?”
姜昙聲音嘶啞,仰視宋庸說:“我想做宋少爺的朋友。”
“好大的膽子!”
宋庸冷冷打量他,卻沒有發怒的意思:“為什麼?”
姜昙知道有機會,緊張地握緊發汗的手心。姜昙說:“做少爺的朋友,就不會被人欺負。”
宋庸似乎短暫地笑了一下。
他此刻才仔仔細細地把姜昙看在眼裡,輕蔑地說:“做本少爺的朋友,得陪我玩遊戲,你敢嗎?”
宋庸喜歡玩的遊戲,有個雅稱兒,叫“鳳凰涅槃”。
鳳凰不是别的,而是公雞。
将麻繩套在公雞的脖子上,吊在樹下。若能在公雞被吊死之前射斷麻繩,就算成功。
不過,這遊戲要多個人一起玩才有趣。
誰能最晚射斷麻繩,且射下的公雞仍活着,就算誰赢。
宋府裡請來的不知哪家少爺,嘻笑着說:“宋少爺想出來的遊戲,總是這麼有意思!”
一群富家子弟們握弓搭箭,對還未吊起的公雞,躍躍欲試。
“哼!”一個少年鄙夷說:“這算什麼,真是沒見過世面!”
聲音不小。
宋庸面色沉下來,卻沒有發作。
此時,宋府裡的小厮湊近,把弓箭遞給姜昙:“少爺說,你若是赢了張少爺,重重有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