園子裡是一個清淨之地,姜昙最近經常喜歡在那坐着。
那處的院牆很矮,一個成年人雙手一撐就能翻過去。坐在亭子裡,能看到牆那邊探過來的杏花枝,隻是臨近冬日,花枝光秃秃的。
隔壁的院子也是陸青檐的,不過似乎沒有人住,不知院牆那頭的院子,院牆是不是比這裡更高。
“姑娘,她們又來了。”
紫珠回來說出這句話,姜昙沒有絲毫猶豫,轉身就要離開。
不多時,雙雙從後面急匆匆地跟上來,語速比步子更急:“本想求見鄧先生,可鄧先生和長公子出門去了,不見人影。于是奴婢隻好去見鄭管家,管家說……”
雙雙說不下去了。
長公子近來頗為風流,一個又一個女人往府裡帶。
那個叫柔娘的女人隻是個開始,她僅風光了兩日就沒了動靜,雙雙以為長公子厭了她,總算是消停了。
可是第二日,又一個女人進府了,第三日,又是一個新面孔……
不知到了第幾日,府裡已新進了七個女人,據管家說,第八位的轎子已在路上了,午後就入府裡來。
往日空曠的陸府,如今可真是熱鬧得很,連偏僻的園子都能聽見女子的嬌笑聲。
環肥燕瘦各種都有,長公子的心變得真快,一天一個模樣。
雙雙斜觑着姜昙的臉色。
夫人向來寬容,不與那些女人計較什麼,甚至是避着她們走。她們往荷池邊轉,夫人就去亭子。她們占了亭子,夫人就去園子裡。
如今她們來了園子裡,夫人隻剩寝院後面一間小院可待了。
果不其然,姜昙聽見她的話,沒有任何不适的情緒,就往那間小院躲。
卻還是晚了一步,剛繞過假山石,就讓幾個女人堵住。
“你是誰?”
她們甚至不認識姜昙。
柔娘也在幾人之列,雖入府最早,卻和衆人一起,簇擁着一個打扮英氣的女子。
姜昙一看,便知她們已分出了高下,朝為首的英氣女子說:“一個不足挂齒之人。”
說着,姜昙要從她們身邊過去。
忽然有人指着姜昙,驚訝地說:“月娘,她同你長得好像。”
月娘抱臂看了看姜昙,果真同自己長得很像。她沉思片刻,忽然笑着叫住姜昙:“哎,娘子住在哪個地方,我得空去找你玩。”
姜昙已走出幾步之外。
身後柔娘對月娘說:“人家可跟我們不一樣,她是長公子第一個帶進府的。”
“那不就是夫人?”
“有名無實,公子早已棄了她,許久不見她了。”
“如今月娘你才是夫人,公子近來動不動就帶你出去,聽說午後還要去騎馬?”
“哪有的事。”
“……”
回到小院,姜昙有了興緻,忽然叫雙雙準備紙筆,開始畫畫。
她畫的是枯枝,走向似有規律,乍一看很熟悉,可看的久了,枝杈密密地伸出來,那股熟悉的感覺又沒有了。
“别站在這裡,又看不懂。”紫珠拉走雙雙:“别打擾姑娘畫畫,我們去弄些蔻丹來塗。”
兩人走後,就隻剩姜昙一人。
她動作迅速,在紙上揮出幾筆,和方才的樹枝一模一樣的軌迹,卻畫的是路。
雙雙恰在此時捧着花籃進來:“夫人看用什麼花好?”
姜昙迅速揭過一張紙,擡頭選了一朵紅色的:“這個好。”
“你覺得我的眼光不好?”
紫珠怒氣沖沖地跟在她身後,忽然轉了轉眼珠,揪起籃子裡的花往雙雙頭上丢。
“啊,等會兒弄亂了要清掃的!”
雙雙笑着,紫珠又抓了一把:“管他呢,掃就掃呗。”
兩人在院中追逐打鬧起來。
姜昙又将宣紙掀回來。
她默默看了幾遍,将黑乎乎的墨迹記在心裡。接着迅速蘸墨,又畫出許多道雜亂無章的痕迹,在上面添上樹葉。
又變成先前的枯枝圖。
“夫人,你看她——”
雙雙躲到姜昙跟前求助,姜昙卻拿起毛筆,在她臉上點了一個墨點。
“夫人!你也這樣——”
紫珠伸手将她臉上的墨迹蹭得一片:“姑娘當然站在我這邊,這下你自投羅網了吧!”
她正笑着,雙雙用手掌在硯台裡按了一下,在紫珠臉上報複回去。
兩人頂着一張花貓臉面面相觑,幾乎隻有眼珠子是幹淨的。
姜昙壓不住嘴角的笑意,由衷地開心起來。
看着兩人打鬧,彼此的臉上越抹越黑,姜昙悠悠地說:“聽說這墨尤其顯色,一旦風幹,十天半月都洗不掉。”
雙雙愣了一下,連忙朝外面跑去。外面有水,可不能讓紫珠搶了先。
紫珠輕哼一聲:“姑娘,你一定是騙她的,對不對?”
姜昙笑着搖頭。
紫珠神色凝滞,下一刻攤開袖子用力擦着自己的臉:“怎麼辦啊,不能見人了——”
一旁放着木盆,盆中有清水,這兩人竟都沒有注意。
姜昙無奈地笑,用帕子沾了水,輕輕在紫珠的額頭上擦拭着。
院外門口,樹枝之後。
陸青檐靜靜站着,一手壓低樹枝,窺伺裡面正在笑着的人。
他站了片刻,腳下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
“長公子!”
雙雙頂着滿臉黑墨,硬着頭皮擋在他身前:“夫人夜裡……還是睡不安穩。”
陸青檐看了雙雙一眼,許久後退回步子,轉身離去。
待不見他的背影,雙雙才松了一口氣,背後竟生出了冷汗。
她抽了抽鼻子,聞到一股馨香。
陸青檐停留過的地方,萦繞着甜絲絲的女兒香,和月娘身上的一模一樣。
方才長公子身上還穿着未脫下的騎裝,想來是剛和月娘騎馬回來,還未來得及換衣服。
看來她們說的是真的,月娘在長公子面前極為得臉。
.
回到屋子,姜昙發現一個厚重的箱子,鄭管家等候已久:“夫人可算回來了。”
箱子打開,是在燈下泛着光的绫羅。管家讓婢女把绫羅抖開,姜昙這才發現那不是绫羅,而是繡着金絲編織成的帳幔。
鄭管家說:“趙公子從江南帶回來的金絲帳,價值連城。一送進門,長公子讓咱們給夫人拿過來。這上面一根一根都是金線,小人都不敢沾呢。”
婢女們手上皆裹着絲娟,小心翼翼地捧着金絲帳。
姜昙淡淡掃了一眼:“我不要,拿走吧。”
鄭管家笑着追過來:“長公子親口吩咐的,放着不用也是生灰,反倒糟蹋了好東西。”
姜昙頓了頓,心說随便哪去給陸青檐哪個得寵的夫人用。
鄭管家截住她的話:“其餘娘子都有了。”
這終歸是陸青檐的府裡,他愛挂在哪個屋子都去都随意。
姜昙就不再說話了。
鄭管家打量着她的神色,迅速招呼婢女将金絲帳挂在榻上,趁姜昙還沒反悔之前。
金色的絲線在昏黃的燈光下閃着光,猶如晴日生起波瀾的水面。
入睡時姜昙躺在帳子裡翻來覆去,最終還是起身,睡到了窗邊的美人榻上。
除了金絲帳,趙青林還從江南帶回來幾箱珍寶,大半擡到了陸青檐這裡。
箱子都掀開時,映得屋子裡金碧輝煌。
傳聞江南一帶的官員富得流油,然而孝敬上來的東西卻不太讓人滿意,除了那頂金絲帳尚可入眼,其餘不過爾爾。
陸青檐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枚玉镯,放在燈下細看了一會兒,最終失去興趣,咚地一聲丢在一邊。
“收起來。”
護衛們依照吩咐,合力将箱子擡到庫房。
陸青檐在書案前坐下來,提筆在紙上勾勒着人臉,容貌描好,落到發上的飾物,腦子裡竟一片空白。
翡翠,瑪瑙,寶石……好像都不對。
最終他打開錦盒,取出裡面的木簪。
這才對。
看着易折,卻十分鋒利。
陸青檐仔細勾畫着。
月娘扶着頭頂華貴的珠寶髻,款款行至書案前,向陸青檐恭敬一禮:“長公子,您瞧月娘好看嗎?”
陸青檐頭也不擡:“誰許你進來的?”
月娘半點也不怕:“長公子沒說不許我進來,劉護衛也不曾攔我,容我進來這麼多次。難道不是長公子刻意縱容嗎?”
陸青檐未說話,吹了吹未幹的墨迹。
月娘湊過來一瞧,笑說:“還說不是刻意縱容,你這不是正在想我嗎?”
畫上之人,與月娘有七八分相似。
月娘一下子想到在園子裡見過的那個女人,或許長公子在畫她,可是陸青檐眼下并未否認,那麼強認作是自己有何妨?
她大膽地點了點畫中人的頭上飾物:“這兒畫錯了,月娘喜歡珍珠,就如我頭上這珠寶髻一樣。”
說完她亦有幾分忐忑。
其餘姐妹捧她受寵,可是細想之下就知道,園子裡那個女人比她來的早,誰長得像誰,還不一定。
硬要比一比在長公子心中的份量,未必是她赢。
好在月娘賭赢了。
陸青檐看了她一會兒,竟真的下筆,照着她的模樣,将畫改了改。
改完,陸青檐問:“還要什麼?”
月娘的身體顫抖起來,因為這份偏愛而心情激蕩,連說話聲也在抖:
“初遇那晚長公子說孤枕難眠,今夜月娘想陪你。”
月娘輕輕地靠在他的臂上,并不敢做出格的動作。
陸青檐越過她,看向桌上的畫像。
好像十分熟悉,又好像十分陌生。
他忽然将紙張揉皺,有一瞬間甚至想撕了它,最終卻将那張紙小心地鋪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