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李文樹活着的三十三年來,度過去最漫長的一個夜晚。
他看見房門一次次緊閉,又敞開,出入的門仿佛走過他與她曾看過的戲台,走向它的人們步子急促得令人心神不安。在幕布終将拉下之前,李文樹仍沒有聽見出聲壓台,一切是寂靜無比的。安華姑媽就在那片寂靜中走來,為他送來了一杯水,他打碎了它,瓷片刺開他的鞋皮,水燒開了他的皮肉。
緊接着,李文樹在一瞬即逝的痛苦中終于聽見了一聲啼哭。
安華姑媽覺得自己聽見了世上最新鮮的哭聲,上一個在公館誕生的孩子還是李愛藍。她喪夫的那一年原來距離今日已經是過去了那麼長的日子,她從前從未幻想過,能在公館裡見到下一個孩子呢。
李文樹在她的注視中,面色平靜地,重回到了書房中去。接着,安華姑媽聽見醫生不停地用晦澀難懂的中文喊道:“水,布,食物。”
一直到黎明之前,李文樹仍沒有離開書房。他沒有入睡,這幾日來隻是睜着眼。他似乎從未為他人的災難而感到惘然,他無法向自己的太太說明,此刻的新生,是因為遙遠的地方正發生着慘無人道的毀滅,而她的家人身在其中。
李文樹沒有去見那個孩子,他請兩個頗有經驗的護士陪伴着她。從汝汝的口中傳來誕生的是一個女嬰的消息,他沒有在性别上産生過任何猜想,他一直認為隻有羸弱的家庭才需要滑稽的陽氣來達到虛假的強盛。他李文樹的孩子,是女子也好,在名字上,也更不必要取“骊”“鳳”這樣的字來點綴,即便叫“李三”“李四”,那又有什麼改變?隻要姓了他的“李”,她的人生就是無法變更的富裕。
幾日後想到這裡,李文樹覺得自己應該去見一見她了——“她”先是玉生,再是玉生為他生育的孩子。但安華姑媽執意地,要李文樹在見到她之前,先送給她一個名字。
“初初。”
李文樹注道:“您喚她初初。”
他僅看了孩子一眼。自然,樣貌和她是相同的美麗,即便皮肉眉眼還未張開,四肢纖細得像一具鳥的身軀,但這就是他的第一個孩子。他吻了吻她薄弱的手心。
“初初——配得起她。”
安華姑媽抱着她,這幾日來很少松過手。她在李文樹去往玉生的身邊之前,喚住他,又再次輕輕地,幾乎無法察覺地搖了搖頭。
李文樹想,如果此後幾年玉生不離開這個屋子,永遠也不再寫信到南京去,她可能就不會知道在同一片土地上,發生的一切變故。但他無法讓她做到這一切。他将電話和信件的方式都聯絡過一遍,南京卻仿佛已經被困在了一片巨大的團霧之中,誰也看不見它了。
“沒有生還的可能。”
李文樹在看見幔帳之中她的臉之前,眼前,忽地先閃過了那份手報上的字。或者那根本就不是字,隻是劃破紙面的猛獸的爪牙。
“冷嗎?”
他注視着她,終于親吻到她的額面時,他感覺到了她皮膚上的顫抖。
玉生道:“不冷,你将窗子推開一面吧,我要見見光。”
再聽見她的聲音,仿佛過去了近百年。這幾天他夜不能寐,于是見到由細雪遞來的亮光時,雙眼就如同被光鑄成的利刃瞬間穿過。他再回頭去望她的臉,發現那張面目也柔和得非常不真切,即便從前那上面也從未露出過尖銳的神色。
他聽見她的呼聲。低低地響起來,似乎是喚他,正道:“她呢。”
李文樹将手重伸到她面前,像代替了他的身軀睡在了她的枕邊。他問她道:“誰?”
玉生道:“你的孩子。”
李文樹道:“是我和你的。你想知道她的名字嗎?”
玉生問道:“你說吧。”
李文樹微笑道:“我要先喚她初初,她的到來告誡着我,冬日過後是初生,一切都是新鮮的。包括她的生命。”
玉生道:“是,很好——我想告訴爸爸。”
李文樹不回她的話。似乎從未有過不是不想回,而隻是不懂得回話的時刻。
玉生道:“請你将我這幾天來的信件拿來,我要看,再回爸爸和愛喬的信。”
李文樹道:“你需要休息。”
玉生看着他,将目光在他的雙眼上停駐了一會兒,然後笑了笑,說道:“在你沒有見到我的這幾天裡,我閉着眼,隻是做夢。你看——”
她忽地,擡起眼,注道:“把這面幔帳摘了吧,紅色的,我們早已不是新婚了。我想,是它讓我做了夢,我見到血和肉的顔色,從前不曾夢見過的,這幾天卻怎麼夢也夢不完。”
李文樹道:“你說了,隻是做夢。”
玉生隻是道:“怎麼還不取過來呢。”
李文樹道:“沒有信。”
玉生因道:“上一封是上一月的事,為什麼會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