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艾草已滅,下人們進進出出搬着東西,和當時搬進來的時候一樣。晚霞将鏡面鋪上一層金箔。鏡中少女的面容一寸寸凝成實體。她眉骨生得極高,面若凝脂,隻是細看鼻梁兩側分布着芝麻大小的褐斑,覆在泛青的眼睑上如同結霜的鴉羽。她唇峰殘留着咬破的血痂,胭脂沿着唇紋裂成幹涸的河床。
周栀對着鏡子摸着自己的臉,一旁的丫鬟笑着說道:“老天給小姐的這副美貌這樣才不算辜負,看樣子是老天爺看小姐吃的苦太多,不忍心再讓小姐病下去了。”
周栀輕笑着,眼中卻了無光彩,“老天是在和我開玩笑,現在給我這副面龐有什麼用?隻不過是讓我更好地成為别的棋子罷了。陳侍郎是什麼人,他知曉齊國質子的訊息,夫人為什麼把我許配給他,我怎麼能不知道……”
說着周栀突然抽出頭上的發簪貼緊面頰,深陷進皮膚裡,她表情發狠,像是要将臉上的皮劃下來。
丫鬟慌忙止住她的手,哭道:“小姐你這是幹什麼。”
“那些年我拼命地想要将病治好,什麼法子我都願意試,每一次發病都疼如蝕骨我都挺下來,但是現在好了,我卻一點兒也不高興。”說完周栀抓緊丫鬟小卉的手,激動地說,“隻有他見過我最恐怖時候的樣子,卻一點也不嫌棄,也不害怕。你說我把臉劃爛他會不會嫌棄我?”
丫鬟小卉抓緊周栀的手,忘了忘四周,像是怕被人聽到,“小姐,你别說胡話了。小姐的心思我都明白,隻是……他不過一個大夫,夫人怎麼可能讓你們如願……”
周栀眼神冷落下來,她盯着碎裂的石闆,身後一個小厮問道:“小姐,這面纏枝牡丹鏡要搬走嗎?”
“不用了,以後我的房子裡不準放鏡子。”
周栀痊愈不久,京城外卻鬧了一場瘟疫。得此病的人都在暑九的天氣發着高燒,人的眼睛像是燒紅的炭火,嘴唇像是燒幹泛白的煤炭,城裡城外,家家戶戶都風聲鶴唳,隻有求醫的病人行走在街上,此外每家每戶窗門緊鎖。
周府循例每日燒硫磺硝石、煮酒消毒,下令禁止出入。府上的吃食不似以往那般豐富,每日也不過府上的存糧多為粗茶淡飯。
周櫻聽說外面瘟疫橫行,每日都坐立難安,飯也吃不下去,這幾日在家中翻查古籍,可是對外面的瘟疫都是聽下人們傳說來的,自己也無從下手攻破。
隻聽得每日給府上送菜的韓老六說杏林堂的兩位丘大夫好心接濟衆人,搭了安濟坊,每日在城中普善接診,救助病人。聽得此周櫻不禁潸然淚下,想及丘老先生年歲已高,卻還如此盡心盡力,就怕……周櫻不忍心想下去,時時牽挂着外面。
可誰曾想,不過幾日,周櫻便收到一個噩耗。那是一個悶熱的傍晚,周櫻和丫鬟們坐在院中乘涼。卻聽見有小厮急匆匆跑來,那小厮神色恐怖又帶着無奈闖了進來,誰知那小厮隻在周櫻耳邊竊竊私語。周櫻聽完瞳孔巨震,不由分說得随着那小厮走了。
周櫻看着那小厮避人耳目,鬼鬼祟祟朝花園東邊走去,到了院門前,周櫻納悶周栀已經搬走,不知為何這小厮又将她找過來。
“姑娘你進去吧。”那小厮從懷中掏出一張紗布遞給周櫻,像是躲瘟神一般忙跑到院門外去了。
周櫻察覺不對勁,她原以為自周栀搬走後這裡沒有人再住,難道又搬進來了什麼人。她推開門走了進去,将兩側的燭火點亮,晃動的燭光之下,她隐約聽見有人呼吸的聲音,呼吸急促幹結。周櫻心中慌張起來,她貓着腰向前走卻看見白色的床幔躺着一個人,那人轉頭看見她,她不禁吓了一跳。手中的燈台滾落在地上。
“櫻兒……”
周櫻吓了一跳,有朝前看了看,發現那病榻上的人竟然是周坤。
“老爺!”
周櫻奔到床邊俯身看着周坤,他的眼睛通紅,像是被灼燒了一般,卻汪了一湖水在其中。
“老爺你怎麼在這兒?怎麼把你一個人丢在這裡?”
“還不是那個……毒婦……”周坤恨恨得說道,“我染了瘟疫,就将我扔在這裡,也不許府上的人知道,生怕府上亂了套。”
“我是一家之主,她怕什麼?死幾個賤奴又有什麼關系?她這是謀殺親夫!”周坤瞪大眼睛。
周櫻沒有言語,卻着實被周坤這番話唬住了。聽周坤的意思是夫人将他一人扔在這裡,就是怕引起府上人的恐慌。但是又是誰将她帶來這裡的呢。周櫻心中拿捏不定,看着周坤目前的情形,已經十分嚴重了。
“櫻兒,聽說你略懂些醫術,幹爹這條命就靠你了。”
周櫻此時腦子一團混亂,來不及想起她現在所面對的是一位患瘟疫的病人。“老爺你放心,我拼盡全力,也要治好你的。”
周坤顫巍巍抓住周櫻的手,留下了兩行清淚,想說些什麼卻又打住。
悶熱的屋子空氣似乎已經不再流動,周櫻推開窗戶,才稍有晚間涼風吹進。周櫻的腦子也得以暫時的清醒。
府上無藥,就算是要醫治也無從下手,周櫻看着病榻的周坤呼吸漸漸衰竭,不知如何是好。夫人已經下令不準人們外出,她無法獲得藥材,另一方面,她也擔心會傳染給院裡的丫鬟們。她不明白,為什麼文夫人不将周坤送到府外醫治。
周櫻拿捏不準,但思及若是如此放任不管,周坤必死無疑,恐怕連府上的其他人都要受到牽連。這都是一條條人命,隻能铤而走險了。
月色如水,周坤沒有任何力氣,攤軟在周櫻的後背上,身體的所有重量都壓在周櫻身上。周櫻像是深陷泥潭,每一步邁得十分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