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上你中文

繁體版 簡體版
恋上你中文 > 《車站 > 第40章 番外:纖纖(21)

第40章 番外:纖纖(21)

章節錯誤,點此舉報(免註冊),舉報後維護人員會在兩分鐘內校正章節內容,請耐心等待,並刷新頁面。

一陣短暫的沉默後,教室中率先響起一個清脆的聲音:“當然是好人占多數。”緊接着,其他同學也紛紛響應。“對,好人占多數。”“肯定是好人占多數。”這些話語有先有後,卻無一不是肯定的回答。

“的确,好人占多數。更确切來講,有良知的人在任何時代都占據絕大多數。”章老師笃定地說,“隻不過惡人當道的年代,人們的良知普遍被黑暗的現實所壓制和束縛。而在正常的年代中出現惡人當道的現象,則是一些人的良知被膽怯、嫉妒、狹隘等人性的弱點所蒙蔽。不過,人的良知不可能永遠被壓制、束縛和蒙蔽,終有覺醒的這一天。當良知覺醒之時,會爆發出如火山噴發般的強大力量。這股覺醒的力量,能沖破黑暗的籠罩,讓正義的陽光重新灑遍每一個角落。這首詩歌所誕生的那一年的種種經曆,就有力地證明了這一點。我們常說‘人人心中有杆秤’,那杆秤就是道德之秤。每個人都會不自覺地用它衡量自己和他人的人生。即便是當道的惡人,也通常不敢如趙高般公然指鹿為馬,他們總是小心翼翼地隐藏罪惡行徑,表面上還要擺出一副道貌岸然的姿态。這是因為他們不敢公然挑戰人性中對真善美的天然追求,不敢挑戰社會基本的道德準則和公序良俗。你以為卑鄙之人真能如那位男同學說的那樣,酣暢淋漓地過完這一生嗎?其實他們下場往往都很慘。他們在活着的時候看似風光無限,實則内心惶恐不安,時刻擔心自己的惡行被揭露,害怕被正義的洪流所沖垮。大多數如趙高和珅之流的人一生不得善終,極少數如秦桧之流的人即便生前顯赫一時,死後也會遭萬世唾罵,永遠跪在高尚之人的面前,連後人都跟着蒙羞。他們妄圖用卑鄙擡高自己的人生,可最終他們的人生無一例外跌落到地獄的深淵。而那些高尚之人,不管人生以何種方式落幕,起碼他們活得坦蕩無愧、光明磊落。他們甚至無需那個‘高尚’的墓志銘,因為即便無人知曉,他們的人生也如璀璨群星中一顆不知名的星子,在高空中永遠綻放着屬于自己的光芒。”

同學們靜靜地聽着。章老師的這番話,仿佛撥開了一層層的迷霧,讓他們看到了黑暗的真相和人性的光輝。每個人都感到自己的思考又深入了一個層次。就在這時,一個女孩子聲音從教室後面傳來:“章老師,如果我們在未來的某一天,也陷入那樣的環境或者身處那樣的時代,又該如何呢?”

“是啊!”章老師微微輕歎,“社會、人生乃至人性,都是複雜的。尤其你們的人生才剛剛起步,沒有人能夠保證你們日後不會遭遇那樣的環境與時代。倘若真如剛才那位同學所言,我首先期望大家至少做到不助纣為虐,這是我們在任何情形下都必須堅守的底線。再進一步,如果不想被環境影響與沾染,那就跳出污濁吧,像魯迅那樣‘躲進小樓成一統’。很多時候,跳出污濁亦需要一種勇氣,更是一種堅守。”

“如果跳不出來呢?”一個男生緊接着發問,“就如同屈原那般已然無路可走,我們又當如何?

“那就以良知和行動去對抗邪惡。”章老師緩慢、沉重而堅定地說,“要麼抗争,要麼死亡。有時候,死亡也是一種抗争!”

教室裡瞬間陷入死一般的寂靜。章老師的最後一句話,帶給大家前所未有的極大震撼。纖纖清楚地記得,連身旁的陸鲲老師都擡起頭來呆呆地看着章老師,臉上滿是震驚與動容。過了好一會兒,那個最先發問的男同學,抛出了本節課的最後一個問題:“章老師,那麼,您是完全贊同這首詩歌的每一句話嗎?

章老師緩緩地搖了搖頭:“我們分析文學作品,不能脫離時代背景。我說過,這首詩歌創作于那個特殊的時期,其中有些話并不适用于當今社會。如果那一聲聲‘我不相信’是對那個時代的質疑與否定,那麼我想用幾個‘我相信’來表達我的想法,也算是我對大家的一個‘回答’吧。”随後,他沉吟片刻,終于倒背着手,微昂着頭,平靜、沉穩而清晰地吐出了這樣幾句話:

“我相信頭頂的天空終是藍的,

我相信正義的雷霆必有回聲。

我相信被點亮的夢不是假的,

我相信每一個行動終有報應。

如果注定無法逃脫命運,

我甯願所有苦水都注入我心中。

哪怕看不到明天的太陽,

我亦無悔向着光明!”

教室裡靜極了,每個人都愣愣地看着章老師蒼白的面孔上那個黑糊糊的鏡片,被一個盲人那句“哪怕看不到明天的太陽,我亦無悔向着光明”震撼得不能說話,不能思想。沉寂了片刻後,教室裡突然響起了幾聲清脆的掌聲。大家順着聲音望去,驚訝地發現鼓掌的居然是那個最先發問的男同學。他臉上的質疑已經被心悅誠服的微笑所代替,掌聲緩慢而堅定,卻如同在平靜湖面投下一顆石子,泛起層層漣漪。同學們不約而同地站起身來,自發地、熱烈地鼓起掌來。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着徹悟後的敬佩與思索,目光中閃爍着清亮的光彩。連陸鲲老師都不由自主地站起來,朝着章老師微微地,不被察覺地彎了彎腰。後來,纖纖聽文俊講,他去語文組取試卷時,在門外曾親耳聽到陸鲲老師對李文琛老師說:“放心吧,我不會再說任何一句關于章玉的閑言碎語了,他,絕對不會像别人說得那般不堪!”

纖纖緩緩地按下了停止鍵。她摘下耳機,摸摸臉頰,才發現自己又流了滿臉的淚。她慢慢走到窗前,推開窗戶,凝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空。那彎眉月已經升到了上空,星子則比暮色初降時多了許多。它們如同一盞盞微亮的小燈,錯落有緻地懸挂在天幕之中。有的星子明亮得如同鑽石般閃耀,有的則略顯黯淡,卻依然努力散發着微弱的光。然而,他們卻都是無畏的勇士,以自己微弱卻頑強的光芒,一點一點地刺破黑暗,點亮夜空。纖纖微微咬住嘴唇,思緒又飄回到了半年前的那堂課,那堂她剛剛從随身聽裡重溫過的作文指導課。課堂上章老師的每一句話,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腦海中不斷回放:

“如果不想被環境影響與沾染,那就跳出污濁吧,跳出污濁亦需要一種勇氣,更是一種堅守。”

“要麼抗争,要麼死亡。有時候,死亡也是一種抗争!”

“如果注定無法逃脫命運,我甯願所有苦水都注入我心中。哪怕看不到明天的太陽,我亦無悔向着光明!”

……

纖纖的嘴唇咬得更緊了,幾乎要把嘴唇咬破。想來那時課堂裡的所有人,都未曾預料到,僅僅半個月之後,那堂課中的許多話語,竟一一得到了驗證。哦!多麼殘忍的“驗證”啊!此刻,章老師的生命,想必已經化作夜空中最高最亮的那顆星了吧!

不知過了多久,纖纖終于抵擋不住窗外的寒氣侵襲。她緩緩關上窗戶,移步走到書桌前,凝視着右上角那個小小的相框,久久地凝望着那雙深邃而明亮的眼睛。随後,她從抽屜中取出一個帶有歐式風格的小燭台。這是三年前爸爸去歐洲考察時,特意從巴黎聖母院為她帶回來的禮物。燭台上插着三根白色蠟燭,纖纖僅在收到禮物的當天點燃過,此後便再未動過它們。她又翻出一盒火柴,将蠟燭一一點燃。搖曳的燭光下,小相框裡那張俊朗的面孔仿佛活了過來。那深邃的眼眸随着燭光的跳動而閃爍着神秘的光芒,高挺的鼻梁在光影的變幻下,仿佛有了微微的起伏,微微上揚的嘴角,此刻也像是在輕輕顫動,面龐上的每一處線條,都在燭光中舞動着,散發着一種難以言喻的生命力,仿佛下一秒,相框中的人就會從這小小的世界中走出,來到纖纖的身旁,對她輕聲訴說。纖纖恍惚了一下,但很快鎮定下來。她來到衛生間,找來一個小小的陶瓷臉盆,拿回自己的房間。接着,她又取出那本珍貴的《萱煜集》,盯着封面那個用彩鉛精心繪制的頭像,愣愣地看了好一會兒。終于,她輕輕地歎了口氣,撕下那張封面,放到蠟燭的火焰上,看着那張自己一遍遍繪制的頭像被火苗一點點吞噬。燒到一半時,她把那張紙扔到陶瓷臉盆裡,看着它慢慢化成灰燼。然後,她又把寫着“萱煜集”的那張扉頁撕下來點燃,接着是第三張、第四張……望着火苗吞噬着每一頁字迹,望着自己少女的夢想和缱绻的情懷,以及幾年來的相思和愛戀一點點化成灰燼,她心中有些傷感,有些落寞,但更多的是一份釋懷和解脫。燒掉最後一張紙後,纖纖仔細地清理掉桌面和地闆上的灰燼,然後把那個小相框挪到書桌的正中,再度凝視着那張仿佛活了一樣的臉,那雙世界上最美的眼睛,喃喃地說道:

“以後,我不會再叫你‘大哥哥’了,我知道我不配。那麼,就讓我再叫您一聲‘章老師’吧。畢竟,我有幸當過您兩個多月的學生,盡管是您所有學生中最差的那一個。”她忽然露出一絲苦笑,“章老師,我承認我是一個最差的學生。遇到我這樣的學生,或許是您最大的不幸。可是我要告訴您,其實我一直都在想念和尋找着您。也許您會說,我所想念的不過是自己腦海中幻想出來的那個大哥哥,而非真正的您。沒錯,我承認這一點。可我也要告訴您,正是您在漫天大火中展現出來的英勇和高貴,在我幼小的心靈深處埋下了正義、勇敢和善良的種子。這顆珍貴的種子在我的思念與幻想之中悄然發芽、茁壯成長,雖然最終長成了一種充滿羅曼蒂克色彩的形象,可卻也牢牢地守護住了最本質的東西。僅憑這一點,我就要永遠地感謝您。剛才,我把自己那本用思念和幻想凝結而成的《萱煜集》拿給您看。您像平日裡批改作文那樣去閱讀它、評判它就好。您可以在上面寫下任何犀利的評語,我絕對不會有一點意見。畢竟,這些文字完完全全是為您而寫的,不管它多麼不成熟,多麼不切合實際,在這整個世界上,也隻有您最有權利去閱讀和評判它。”

纖纖伸出手,悄悄擦去眼角冒出的一滴眼淚。然後,她再次凝視着那張俊朗的面孔,用平緩而深情的聲音,繼續着自己的傾訴:

“章老師,說來慚愧,事情已經過去這麼久了,我竟然從來沒有對您說過一句抱歉的話。我知道您不在意這個,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您都沒責怪我一句,甚至還默默隐瞞了那場火災的真相。柳笛、蘇文教授和高校長也都寬恕了我,他們再三對我說,這場悲劇并非我一人之過,主要責任并不在我。然而,我不能因您的寬容以及大家的諒解,就無視自己犯下的錯誤。我深知自己的錯誤有多麼嚴重和不可挽回,也知道自己的驕縱任性、自私狹隘、不計後果和不敢擔當,給您和您所深愛的人帶來多麼沉重的傷害。這種傷害,用‘災難’來形容都毫不為過。如果不是我肆意挑起這場風波并推波助瀾,您或許不會這麼早察覺謠言泛濫成災的現狀,爸爸也無需把矛頭對準您和您深愛的人。您或許就能等到柳笛覺醒,及時回到您身邊和您共同面對。我無法預料這樣的故事會迎來怎樣的結局,但最起碼不會像現在這樣造成諸多難以彌補的遺憾。雖然這場風波,換來了我和同學們的成長,促使老師們反思與覺醒,賦予了大家向黑暗勢力抗争的勇氣,也為一中帶來了風清氣正、朗朗乾坤,但這些為什麼非要用您美好的生命為代價?為什麼非要用您和柳笛終生的遺憾為代價?我不希望這樣,不希望啊!可這一切,都是我挑起的。我啟動了命運的齒輪,卻無力讓它停止,最終釀成了這巨大且無法挽回的悲劇。這不僅是您和柳笛的遺憾,也是我一生的遺憾啊!可是就像文俊說的那樣,事情已經發生了,我們誰都回不去了。我隻能向您誠摯地說一聲‘對不起’。盡管這聲道歉顯得如此微不足道,但正如李文琛老師所說,它不是為了乞求您的原諒,而是為了我心中的那份良知,為了您在我心中種下的正義、勇敢與善良的種子。”

纖纖的聲音忽然哽咽了。她緩緩地站直了身子,沖着那張俊朗的面孔,那雙深邃而明亮的眼睛,鄭重地鞠了一躬,用顫抖的聲音再次說道:“章老師,對不起!您……聽到了嗎?”

纖纖直起身子,眼中蒙上的那層淚在燭光的映照下閃爍着微弱的光芒。燭光搖曳着,小相框裡那張俊朗的面孔愈發顯得柔和,那雙深邃明亮的眼睛依舊凝望着她,目光中滿是溫暖與理解,唇邊的微笑和善而寬容,還帶着一絲屬于師長的慈愛與豁達,仿佛在告訴纖纖,一切都已過去,不必繼續糾結。

纖纖緩緩地坐了下來,輕輕用手背拭去眼中的淚水。随後,她像是被一種無形的力量牽引着,情不自禁地捧起那個小相框。于是,章老師那張俊朗的面孔、那雙深邃而明亮的眼睛,再度在她眼前放大,清晰得仿佛觸手可及。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努力讓自己如潮水般湧動的心緒漸漸平複下來,然後又繼續說道:

“章老師,您知道嗎?我剛剛重溫了您那節作文指導課,再次聆聽了您的聲音。您的每節課都讓人回味不盡,難怪蘇沐陽說,僅講課精彩這一點,就夠他們回味一生了。如果您也能這樣給我們講上三年,那該多好!可惜……”

纖纖的聲音陡然低了下去,一滴淚又悄然從眼角靜靜滑落。不過她很快調整好了自己,繼續她的傾訴:

“章老師,我深知自己性格上諸多緻命的缺陷,都與我的父母和家庭環境有着直接的關聯。經過這場風波,我也徹底認清了他們的真實面目。所以,我決定擺脫這個家庭。今日柳笛也向我指出了這一點,而聽了您的課,我更加堅定了這個想法和決心。正如您所說,如果不想被環境影響與沾染,那就跳出污濁,跳出污濁亦需要一種勇氣,更是一種堅守。我相信您一定會給我勇氣,讓我堅守下去。隻是,跳出之後呢?我的人生又該何去何從?我記得您曾對我說‘去你該去的地方,做你該做的事’。雖然那時您已去世,而我正陷入昏迷中,但我堅信這一定是您說的,一定!所以,我也相信,您一定也會用某種特殊的方式告訴我,哪裡是我該去的地方,哪些是我該做的事,您說對嗎?”

說完這些話,她依舊輕輕捧着那個小相框,癡癡地瞧了許久許久,才萬般不舍地将它放回書桌的右上角。接着,她吹滅蠟燭,收起燭台,這時候才驚覺,那盞章老師親手雕刻的燈塔模樣的台燈,依舊亮着柔和的光,基座上那句“Know thyself”清晰可辨。在它一旁,安安靜靜地躺着那本《海天寄語》。纖纖怔了一下,這才想起,先前拿錄音帶的時候,自己随手把這本書放在了這裡,這麼久竟一直都沒注意到。于是,她伸手拿起這本書,預備把它放回小書櫃上。

可是,剛打開書櫃的門,不知是一股怎樣奇妙的力量,讓纖纖的雙手竟下意識地緊緊握住了這本書。她的目光仿佛被施了魔法一般,牢牢地盯在“寄語”這兩個字上。哦,海天寄語,這不正是海天要傳遞的話語嗎?纖纖的心猛地一顫。難道,這就是章老師要對她說的話?就是章老師以那“特殊方式”給予她的啟示嗎?是!一定是!纖纖一下子興奮起來。她想起了她讀過的那些文章,那一行行文字,已然淨化了她的靈魂,給了她認識自我、勇敢面對的勇氣。那麼那些她還沒讀過的文章,也必定藏着章老師對她的指引!纖纖堅信這一點,就如同堅信那雙世界上最美的眼睛,堅信勇敢、正義和善良的力量一般。

想到這裡,她“砰”的一聲關上書櫃的門,快步走到書桌前,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迫不及待地打開書,翻到自己尚未讀過的那部分。這時她才發現,原來在養病的那一周,她已經不知不覺地讀完了書中的大部分内容。在那篇《名譽與死亡》之後,隻剩下三篇文章了。而當她的目光剛觸及第一篇文章時,整個人都愣住了。因為她看到了這樣一行醒目的标題——緻敬無法回頭的人生。

纖纖忍不住懊悔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她實在不明白,當初自己怎會将這篇文章忽略掉呢?這分明就是為她量身打造的呀!此刻,她越發堅信章老師想告訴她的話語,必定隐匿在這三篇文章之中。于是,她趕忙借着“燈塔”放射出的柔和光芒,如饑似渴地閱讀起來。文章講述了章老師在大一時,有一次去哲學系蹭課,聽到一位年逾古稀的老教授講述他人生中的兩大憾事,并坦言這兩個遺憾是他的一生之痛。正當同學們紛紛為他感到惋惜時,老教授卻微笑着引用了蘇格拉底的一段名言:“人生就是一次無法重複的選擇。面對無法回頭的人生,我們隻能做三件事:鄭重地選擇,争取不留下遺憾;如果遺憾了,就理智地面對它,然後争取改變;假若也不能改變,就勇敢地接受,不要沉浸在悔恨中,繼續朝前走。”

纖纖一遍又一遍,反複咀嚼着這段話。每個字都好似在叩擊她那顆陷入迷茫的心。是啊,她那些不顧後果、任性妄為的抉擇,已然釀成了巨大的悲劇,為自己和其他人留下了終生的遺憾。她也曾努力去改變那些能夠改變的東西,然而,那些無法改變的一切,卻讓她因無法接受而深陷在悔恨的淵薮之中難以自拔。如今,她分明感到章老師就是在用這段話,清晰而明确地告訴她:“接受遺憾,帶着它勇敢向前走!”

可是,她又該往哪裡走呢?帶着這個疑惑,她又翻開了第二篇文章。在這篇名為《四季的星空》的文章中,章老師記述了自己兒時在自家老房子的天井裡仰望星空,一年四季不同的感受。久而久之,他發現每個季節的星空都不一樣,星空中的星星也不一樣。來到北大後,一次恰逢電路故障導緻校園大面積停電,他幹脆摸黑爬到竹吟居的房頂上,再次欣賞到了璀璨的星空。就在那一刻,他深深體會到,每一片星空都有屬于自己的星辰,而每一個星辰都有屬于自己的位置。無論是大是小,是高是低,是中心的還是邊緣,每一顆星都在屬于自己的那片星空,屬于自己的那個位置努力放射着光芒。而後,他發出這樣的感慨:

“我們每個人都如同一顆星。在這浩瀚無垠的廣袤世界中,我們看似渺小,卻絕非無足輕重。我們的存在,本身便是一種奇迹。所以無需羨慕他人的熠熠生輝,因為我們自身也有着獨特的魅力與光芒。每個人都有着屬于自己的故事、夢想和使命,都有着不可替代的價值。當我們勇敢地踏上追尋夢想的征程,便是在黑暗中點亮了屬于自己的那盞燈。我們努力散發的光芒,或許微弱,卻足以照亮前行的道路,溫暖身邊的人。我們以足夠的勇氣去探索、堅持與突破,直至找到屬于自己的那片星空,便也找到了生命的意義與價值所在。在那裡,我們可以盡情地揮灑汗水,綻放光芒,讓這片星空因我們而更加璀璨!”

纖纖凝視着這段文字,凝視了很久很久。漸漸的,她覺得自己一直以來的迷茫與彷徨,在這裡仿佛找到了出口。她緩緩起身,走到窗前,輕輕推開窗戶。外面夜色沉沉,那彎眉月已然西沉,可天空中卻布滿了大大小小的星鬥。大的星如璀璨明珠,光芒耀眼;小的星似微弱螢火,卻也努力閃爍。正如章老師文中所言,無論大小,每一顆星都在自己的位置上發光,共同裝點着這片夜空,讓它更加燦爛。纖纖靜靜地望着星空,每一顆星都如一根小小的蠟燭。點亮了她心中的希望。不知不覺間,兩行清淚滑落臉頰。她喃喃低語:“章老師,我明白了。我會帶着夢想,找到屬于自己的那片星空,用我的努力,讓它因我而更加燦爛!”

她輕輕關好窗戶,而後緩緩回到書桌旁,再次鄭重地捧起那本《海天寄語》。她知道,書中還有一篇文章,一篇早在七年前她便讀過的文章,一篇曾被她抄進作文卻被章老師判為零分,進而引發軒然大波的文章。然而,此時此刻的她,已然不再逃避。盡管那些熟悉的文字會給她帶來絲絲縷縷的痛楚,但她深知章老師的文章都是彌足珍貴的,每一篇都能給予她深刻的啟迪與無窮的動力。方才的兩篇文章,已然讓她撥開迷霧,找到了前行的方向。或許章老師還有未盡的囑托,被他寫進了最後這篇文章裡。于是,她懷揣着虔誠之心,再次重溫那篇《百年梧桐》。漸漸地,那棵身上布滿了刀痕、鞭痕、彈孔等累累傷痕,曆經漫長歲月的滄桑洗禮卻依舊傲然屹立的梧桐樹,以及樹下那位年近百歲、曾經在姑蘇城聲名遠揚、被衆人贊譽為詩書畫三絕,卻在曆史的巨大變遷中飽嘗磨難,變得一貧如洗,先後曆經喪女、喪子、喪妻之痛,最後隻能與唯一存活下來的小兒子相依為命,卻始終堅守着氣節的老人——章老師的祖父,這一樹一人的生動形象,随着一行行細膩的文字,緩緩浮現在纖纖的眼前。感動如潮水般湧上心頭,與此同時,她的臉龐也悄然發燙。她不明白自己當時是哪根筋搭錯了,竟然把這篇文章抄到了作文本上。若當初在那堂講評課上,章老師允許她把文章讀完,即使不說出作者是誰,大家也能輕而易舉地聽出這充滿曆史厚重感且帶有明顯江南色彩的文字,絕不可能出自一個十六歲的北方女孩之手。接着,她讀到了文章的結尾。已經上高二的章老師,在祖父的葬禮結束後,靜靜地伫立在梧桐樹下,回憶着與祖父相處的點點滴滴。童年時祖孫倆的一段對話,不經意間在耳畔悠悠回蕩:

“爺爺,這棵梧桐樹經曆了多少苦難?”

“它經曆的苦難,大概和爺爺一樣多。”

“那它為什麼一直不倒?”

“因為無論經曆多少苦難,它都一直堅守着一個信念——紮根土地,用心生活。”

纖纖的心猛地一震,“紮根土地,用心生活”,這不正是她那顆已經習慣往上飄的心最需要的嗎?不正是她迫切要去踐行的嗎?章老師在這最後一篇文章中贈予她這分量最重的八個字,難道不是冥冥之中命運的安排嗎?刹那間,她的眼中盈滿了淚水。她抹了一把眼淚,再次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個小相框。相框中,章老師依舊用那仿佛能看穿一切卻又澄澈溫柔的目光,微笑着看着她。不知怎的,纖纖竟覺得那笑容中多了幾分欣慰。很快,她的眼睛又蒙上了一層淚霧,可她竟然一下子笑了出來,連自己都不清楚這是為什麼。“章老師,”她的聲音微微顫抖,臉上依然挂着那個含淚的笑,“也許遇到我,是您一生中最大的不幸。可遇到您,卻是我一生最大的幸運。”

那一夜,纖纖難得睡了一個安穩覺。她夢到了滿天的星光,每一束光都是那麼澄澈而純淨,照亮了她的心房。

第二天,她開始走出家門,在小區裡散步。她拒絕了媽媽的陪伴,因為她知道,自己必須獨自面對世界和人生。當碰到小區裡正在鍛煉的大爺大媽們時,她努力克服心中的膽怯與不适,禮貌地向他們打招呼。聽到他們好奇地詢問她為什麼不去上學時,她會盡量讓自己坦然地回答:“我身體有些不舒服,正在休養呢,過一段時間就會去上學啦。”幾次嘗試過後,她發現,做到這一切并沒有自己想象中那麼艱難。在這個世界中,她本就是一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小角色,并沒有那麼多人将關注的目光長久地投射到她的身上。過去,是她把自己的位置擺得太高了。而現在,她隻需把心态從高高在上的雲端放下來,安安心心地紮根到泥土中就好。

于是,帶着這種嶄新的心态,她開始走出小區,逛商場,逛超市,到菜市場幫媽媽買菜,去遊樂場坐摩天輪和過山車。當她随着過山車到達最高點,覺得前面無路可走,下一秒就要墜入無盡的懸崖時,忍不住發出恐懼的尖叫聲,無形中就将心中所有的壓力、煩惱和不安盡情地釋放出來。而當尖叫過後,過山車猛地一轉,眼前竟又出現了新的道路。那一刻,纖纖的心中升騰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感慨。原來,自己并不是無路可走,隻要勇敢地轉個彎,便會發現新的希望和可能。

一個月後,她終于鼓足勇氣,利用中午的時間,邁進闊别五個多月的一中校門。讓她倍感意外的是,時隔這麼久,大家居然還沒有把她忘記。同學們見到她後,都驚喜地圍了上來,熱情地向她問候。那種熱情是如此真摯、友善而純粹,和她爸爸在位時大家表現出來的誇張的熱情有着天壤之别。老師們也紛紛前來,關切地詢問她身體的恢複狀況。後來連高校長都被驚動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纖纖好幾眼,随後開懷大笑:“好啊!小丫頭氣色不錯!沒白費了我們這一番功夫!”

文俊特地從章老師的小辦公室飛奔而下,拉着她的手死活不放,一路将她拉進了教室。纖纖發現,她的座位居然還保留着。她找到了班級的錄音機,又從廣播室拿來了一個移動麥克風,把錄制章老師講課的那盤磁帶放給同學們聽。同學們像以前和章老師一起上語文課時那樣,端端正正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當章老師低沉的聲音再度在教室裡響起之際,每個人的眼中瞬間盈滿了淚水。大家靜靜地聆聽着,用心捕捉着章老師的每一句話,仿佛這是世間最珍貴的聲音。教室裡的人越來越多,很多老師和外班的同學也聞訊趕來,然而大家沒有發出絲毫聲響,似乎生怕驚擾了章老師講課。當聽到那句“哪怕看不到明天的太陽,我亦無悔向着光明”時,所有人再度自發地起立鼓掌。大家的掌聲和錄音機中的掌聲融彙在一起,凝聚成一股強大的力量,使得整個教學樓都為之震撼。那一刻,每一個人都淚流滿面。

六月中旬,纖纖在父母的陪伴下來到北京,再次拜訪古誠醫生。古誠醫生看到她的第一眼,便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單獨交談了一個小時後,他驚喜地對纖纖的父母說:“你們的女兒無需進行任何治療了,因為她已經能夠進行自我療愈。她也不再需要我為她注入能量,已經有一種能量正源源不斷地注入到她的體内。”他無限感慨地望着窗外的一角藍天,“說實話,你們真應該感謝那個為您女兒注入能量的人。他不僅救了您女兒的生命,還挽救了她的靈魂,救贖了她的一生。”

纖纖猛地咬住了嘴唇。古誠醫生的這番話證實了她的猜測,他果然早就認識章老師,而且兩人還交情頗深。是啊,八十年代就常常出入竹吟居的人,沒和章老師打過交道才怪呢!爸爸也羞愧地低下了頭。一旁的媽媽卻不屑地撇了撇嘴,悄悄嘀咕了兩句:“感謝他?要不是他,我閨女也不會遭這份罪!”

她本以為自己的聲音很小,卻沒料到對面的古誠醫生“啪”地一拍桌子,猛地站起身來。他迅速地脫掉身上的白大褂,用手指着媽媽,嘴唇顫抖着,剛要開口說話,纖纖連忙拽住他伸出的手,輕輕搖晃着,用一種帶着歉意和央求的聲音低聲說:“古大夫,算了吧!别跟她一般見識。這裡畢竟是醫院,還是要注意影響。”接着,她趴在古誠醫生的耳邊,用勉強能夠聽到的聲音悄悄地說:“您放心,我會盡快離開他們,不會再受他們的影響啦!”

古誠醫生看着纖纖那雙充滿歉意的大眼睛,臉上的怒容漸漸被笑意取代。“小姑娘,你長大了。”他慈愛地摸摸纖纖的頭,“你開始懂得權衡利弊,替别人着想了,我也沒什麼不放心的了。海天,還算沒白救你一場。”接着,他重新穿上白大褂,再次打量着纖纖的媽媽,臉上的笑容迅速收斂:“我承認,我剛才的行為超出了一個心理醫生的職業規範,這是我從事這個行業以來第一次失态。不過我還要鄭重地告誡你們一句,如果你們想讓女兒重蹈覆轍,繼續回到兩個多月前那種半死不活的狀态,那麼像剛才那種忘恩負義、喪盡天良的話,你們盡管去說,說得越多越好!”

說到最後一個字時,他的聲音又不自覺地擡高了。媽媽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纖纖一眼,終于吓得什麼都不敢說了。一家三口告别了古誠醫生,乘坐最早的一班列車趕回了家。纖纖拒絕了爸爸“在北京玩幾天”的提議,也沒有去北大看望柳笛和蘇文教授。她渴望去看一看章老師曾經學習和生活的地方,然而她卻不想打擾柳笛和蘇文教授一家平靜的生活,不想在他們漸漸走出悲傷的時候,再度勾起他們心中的傷感。

八月末,纖纖獨自登上了開往省城的列車。爸爸在那裡的一座頗有名氣的私立學校為她報了名,她将在那裡重新開啟自己的高中生活。她不顧父母的哀求和高校長的勸說,毅然決然地離開了一中,因為這是她擺脫這個家庭的唯一途徑。她所有的行李已先托運到了學校,由高校長委托一位朋友代為接收。如今她的懷裡隻緊緊護着一個牛津布袋子,裡面裝着那個小相框、那盞燈塔形狀的台燈、那盤錄制着章老師課堂紀實的磁帶和那本《海天寄語》。這四樣物品,纖纖無論如何都要親自帶在身邊。除了父母之外,高校長、陳芝老師和文俊都來到站台上送行。文俊的眼睛已經和媽媽一樣紅腫。火車啟動前,蘇沐陽氣喘籲籲地趕來,對纖纖說:“纖纖,柳笛讓我給你捎句話。她說章老師絕不希望你帶着贖罪的心理去做每一件事,你隻要遵從内心,踏踏實實走好自己的路。”

纖纖的眼中再次蓄滿了淚。她重重地點了點頭:“告訴柳笛,讓她和章老師放心。”

列車一聲長嘯,終于緩緩啟動了。車輪碾過了荒野、城鎮、鄉村,把纖纖帶向了一個陌生而嶄新的人生旅程。

『加入書簽,方便閱讀』
熱門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