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沉知道結果,便默然跟在陳縣令身後,卻在窗沿側縫上立了一張小小的剪畫。
陳縣令回頭看了看季沉,一如長輩的姿态,說了句先回家吧。
“嗯。”
季沉知道,望江縣下次再來這麼大品級的官員,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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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江縣北靠山,南臨江,是甯遠郡下轄七縣之一,文教不甚興旺,田地并非膏腴,也不是人口賦稅大縣,吏治到還清明,卻年年郡裡考核評末,這不甚起眼的小縣裡,若是說什麼人多點,便就是走街串巷的手藝人,這地的孩童多半從小都學着一門手藝,能扛得住摔打了便就能跟着常年在外的父親也出去混生活。
巧巷在望江縣的東邊,長巷内伴着雨聲的叫賣夾雜着濃厚的鄉音,悠長起伏。
每家每戶門外的泥爐上都擱着瓦罐或茶壺,氲氲冒着熱氣,咕嘟嘟頂着茶蓋。
簡陋的房檐下,置着個竹籃,裡頭用剪子刻刀這些物什壓着些紅宣紙,便算是支起了方小鋪。
纏綿的雨水積在附着青苔的青石闆上,隐隐襯着天光。
隔壁蜜漿鋪子的老媪見她一如既往的裁着副小像,也不管季沉有沒有回應,閑話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這麼多年都沒這麼大的霧了,進山打柴的都少了,連炭火價都漲了幾分。”
“說變天就變天,怎得還不放晴,除了泥瓦匠,這生計是越來越難做了。”
一旁的季沉嗯了聲,并未過多言語,那老媪卻早已習以為常。
在衆人眼裡,季沉木讷,不懂人情,不善言辭,戴着鬥笠微微佝偻着身形,常年腰上别着把剪刻,不與人親近。
就像她伯嬸将她留在這裡時說的那句話:“她父親失蹤時,她竟然毫無感覺,連一滴淚都沒有;這數年間,她除了像個孤魂似的坐在那裡剪紙,她何曾惦記過。心智殘缺之人,親緣淡薄,還不如不曾撿她養她。”
她蜷着背,鼻尖嗅着宣紙上的味道,古怪而又孤僻。
她常為死人複像,便是在衙門裡替那些陳年白骨或是面目全非的人裁剪他原本的面容,以此來謀些銀錢為生,拿到的報酬并不多,僅僅能維持兩餐罷了,一粥一飯都得計較。
久而久之,便沒有人找她裁年畫了。他們覺得晦氣,也覺得她怪異。
可人總得填飽肚子才是,她還得攢錢買下那間本就屬于她的屋房。
将近中午,雨也沒有要停的意思,卻是來了個駕馬而來的文吏,神色匆忙像是一路打聽過來的。
他手上拿着一副剪像,赫然是季沉下船前留在窗縫中的。
“官船已行至三陵渡,請季姑娘随我速速登小舟趕赴,雲大人請見。”
*
船上的畫師用奇怪的眼神上下打量着她。
三陵渡已是潇潇雨歇,江上甚至能看到躍起的魚肚。
船頭立着位中年文士,約莫三旬出頭,穿着茶白大氅,頭頂一方天青色油紙傘,朝季沉這邊看來。
他開口道:“冷不冷?”
季沉搖搖頭,攥緊了衣角。
旁邊侍人正欲呵斥其叩禮問安,被他擡手制止。
季沉知道他是誰,上京奢遮半邊天的大人物。季沉有種感覺,他有種和光同塵,與時舒卷的溫潤,但更像數九寒天,那半山上的竹。
他悶聲咳嗽了兩聲,眉眼有些強撐着的倦怠,仍溫和道:“侍人推窗時,撿到一副我門中客卿的剪像,可是你剪的?”
季沉點點頭,答了聲是,臉上稚氣未脫。
“你見過他?”他指的那位同陳縣令講話的先生。
季沉搖搖頭,一字一句回道:“我從窗影上見過他。”
“胡說。”一旁的畫師忍不住插嘴道:“雖說你可見其影,但也不至于能剪出其如此神态,當真是民間賤工之流,信口雌黃,不知所謂。”
“我能。”季沉擡頭,斬釘截鐵,“你不能,但是我能。”
那畫師被這麼直愣愣噎住,一時無言。
“雲大人,下卿可以保證,從未見過這位姑娘,想來她當時站在廊下也未曾見過我。”那客卿拱手道。
雲伯奚揮了揮手,看着面前赤誠到有些執拗的小姑娘,失聲笑道:“你可知道,你剛才駁的是我上京第一畫師薛采。”
季沉直言不諱:“确實不知道。”
雲伯奚勾唇,他浸淫官場多年,少許與這般赤誠的小姑娘打交道,不自覺有些安撫的意味。
寒風襲來,他又低聲咳嗽了幾聲,壓着不适道:“我想請你幫我裁一張像。”
薛采不忿道:“大人真的要相信此女?她隻不過是一剪紙匠人,還沒說清楚這如何剪出來杜大人的小像,又不知禮數。”
雲伯奚垂眸,像是卸了力:“試試吧。”
他等不了多久了,或許再過一段時間,他什麼都會記不起來。
剛開始,隻是偶爾忘記一些事兒,記不起來明日要去的去處。後來,寫過的詩,撰過的文,他都覺得陌生。再後來,時而清醒,時而混沌,對面坐着的故友,他都能怔然許久,不知那是誰,又從何處來。如今,一日清醒時間不過幾個時辰。親朋故舊,他都已交代清楚。唯獨,放不下一件事。
良久,雲伯奚言道:“我隻記得,他十九歲時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