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便是從那裡來。”
季沉不曾想他突然開口,愣了愣神,随着他側頭的方向看去,舟後,是晨霧。
他轉身,面具上詭異的褐色花紋藏在那鬥笠下,冷漠的看着季沉。看她蹬着雙舊草鞋,穿着不合身的麻衣,露在外面的肌膚被風吹的通紅,畏畏縮縮佝偻着背,依舊毫不掩飾的觀察他,審視他。
她很聰明。
甚至能知道他一路跟着她,懷疑他,甚至在院子埋伏他。
而且也不怕他,一路上時刻攥着那把小刻刀,不動聲色打量着他颌下那最脆弱的地方,甚至在他肩上時,或許還思量了一段時間,并沒有動手。
他不禁笑出了聲。
季沉:“……”
季沉看他用指腹推出了長劍,露出來的劍鋒泛着銀光,寒氣逼人。
季沉:“我信。”
“我隻是沒想好怎麼回你。”
“你别急。”
她斬釘截鐵,絲毫沒有猶豫。
他對這猝不及防的回答,心裡晃蕩了兩下,無奈道:“你的那把刀殺不了人。”
季沉答道:“我的刀不殺人,隻裁紙。”
“跟你的,比不了。”
對面的人啞然,默默将刀推了回去,從懷裡拈出了一張小剪像,小心翼翼置于掌心。
“你認識他嗎?”
季沉認得那副剪像,是他在雲大人船上時裁剪的,被浪卷到了江裡。
她并沒有問他從何而來,隻是搖了搖頭:“是我裁的。”複而正經問道:“你認識他。”
他搖搖頭:“記不清了。”
“那你自己呢。”
“姓名。”
“籍貫。”
“家住何處。”
季沉學着縣衙的刑名,一闆一眼。
瞧着他握着刀,手指微微蜷曲,輕扣劍柄。
“李淮屏。”
他沉默稍許,“不知籍貫何處。”
“沒有家。”
季沉點了點頭:“知道了,不必介懷。按照大梁律戶籍冊中所述,若你因戰亂、災害導緻的戶籍丢失的話,我們這邊可以向你父母原籍出具公文核實,若是自小便沒有登造戶籍,可以在居留處置地,便可擁有新戶籍,但需在此地住滿三年以上。”
“當然,所有的一切都在你家世清白的基礎之上。”季沉覺得他應該不符合,但依舊陳述道:“如果你覺得望江縣可以當做當成家的話,可以去縣衙戶科找邱吏員。”
“他有些老眼昏花,但還是照章辦事的。”
李淮屏聽得很認真。
“好。”
季沉又問道:“為什麼跟着我,從我昨夜在小舟上時,你是不是就跟着我了。”
李淮屏緩聲道:“抱歉。”
“我似乎隻能跟着你。”
他解釋道:“有個人,他似乎快把我忘了。這世上,除了他,應該沒人會記得我了。”
“現在,似乎隻有你能察覺到我的存在。”
季沉言道:“我向來,比常人五感好些。”
李淮屏:“那你應該察覺到,我已經不是活人了。”
季沉:“是。”
“你不怕嗎?”
“還好,我在縣衙裡見過不少,隻不過恰好你會說話。”季沉如實道,“而且是香的。”
那人咳嗽了幾聲,險些被嗆到,腳踩着黑靴後退了一步,偷偷低頭聞了聞,被季沉掃了一眼後默默側過頭去,頸上的鎖鍊發出細碎的聲響。
“我想請你幫我個忙。”他的嗓音幹淨又平淡:“我想找到我的埋骨之地。”
季沉毫不猶豫:“好。”
*
從衙門折回去的路上,确認身邊沒有那股松香後,季沉鑽進了一家客棧,陸天涯正等在那裡。
“十六哥,勞煩你打聽個人。”
“李淮屏,二十一歲,已故,籍貫不詳,但說話的語調和雲大人很像,大概在上京待過很長時間。慣使的是一把長劍,指上的手繭當是自小便學了,劍柄上刻有‘居閑’二字。”
“他帶着面具,脖頸拴着的鎖鍊上有個很小的機關扣,與其他部分新舊不一,應該是死前不久鎖上的,屬于奇門遁甲一類,不好開。”
“他身上有股松香味,像是肅州那邊特有的沉松木,這類松木價高不易得,隻長在深山密林,極難運送,所以市面上鮮有。”
說罷,季沉從懷裡拿出一疊宣紙:“給我會兒時間,我把他的像裁給你。”
“天徹底亮起來之前,我會剪好,不會耽擱你上船。”
陸天涯從腰間拿出一壺酒,靠在門沿上:“不急,若是趕不上,不去便是。”
“總會有船的。”
季沉埋頭,并未回答。
陸天涯将油燈朝她推近了些,又道:“你一個人,沒人叮囑,總該穿的暖和些。”
“這返寒的天,容易生病。”
他從懷裡掏出一把碎銀銅闆,堆在案桌上。季沉停下了手上的活計,将它推了回去:“十六哥,不用。”
“我有。”
陸天涯并沒有收回去,斜坐在窗台上,望着屋檐那邊的晨曦。
季沉裁好時,揉了揉眼睛,一夜未睡,眼下有些青色。陸天涯背着刀走了,不知幾時能有消息。
*
李淮屏等在街的那頭,指尖上挑着一副駿馬的剪像,細節入微,風一吹,宣紙上的馬鬃就随風飄蕩,馬背上還挂着劍袋,露出來的半截劍柄和他腰上的劍紋一模一樣,十分入神。他認出來,這就是他的馬“止風”,十六歲那年,師父送他的,隻可惜那年和他一起,被葬在了一片松山上。
高大的駿馬現在變成了小小一張,經不起風吹。
李淮屏雙手合掌,将它壓在手心,等大風過了才緩緩打開,結果那小像被他壓得有些皺,低頭輕輕撥弄間竟然不小心弄壞了些,他啊了聲,急忙将它用兩指鉗住。
季沉剛走到他身後,看見這一幕不禁有些莫名其妙。
看着他高挑的身形,在街上手忙腳亂的抖一張小馬像,剛才來的路上,她給他裁的。
“我一會兒給你裁個大的。”季沉道。
李淮屏轉頭,看剛到他胸口上的季沉正皺着眉,一臉不解,便默默将那小馬像揣了回去道:“多謝季姑娘。”
“你說的那個埋骨地方,不好找。”
“你隻記得那片仰頭看過去的那片松林,世上這樣的地方千千萬萬,短時間内要找到确實很難。”
季沉朝着巧巷的方向,走在前頭,琢磨着他今日的話。
刹那間,本來有些不知名困惑的季沉,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豁然開朗,站在長街上回頭道。
“你是被活埋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