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水月
長街上靜風又起,凄神寒骨。
季沉心髒驟然停了一拍,那股松香夾雜着寒意逐漸變得濃厚。
她察覺到了冷寂之下的殺意。
并無多少行人的街道顯得空曠寂寥,李淮屏立在原地,握劍的指節微微泛白,過往遺事在胸口中漾開。
他的手腳有點發麻,好似又回到了那座松山之上,萬物都冰涼晦暗,一簇簇松針落在他的身上,把最後的光亮堵的一絲不見。
李淮屏消失了。
就這麼悄然不見了。
季沉腳步懸浮,朦朦胧胧中當街栽了下去。
醒來時,已是在巧巷。
高懸的房梁在漫長的雨季裡變得潮濕陳朽,唯獨房裡的擺置簡樸幹淨。
是她的家。
“醒了。”
一旁的女子湊到季沉的面前,往她床邊的矮凳上放了一碗粥,一碟醬菜,有些兇巴巴道:“昨兒一天都沒用飯?你知道你在那街上躺了多久麼。”
“還是巡街的把你認出來了,說你昨夜突然消失,今早又躺在街上。”
“這是出什麼事兒了?”
說話的女子用木簪挽着發髻,穿着粗布麻衣。她是和季沉一起長大的,名喚杜七娘。兩人都住在巧巷,一個街頭,一個街尾,同樣的年紀,兩人都不比同齡人,顯得頗為瘦弱。
季沉捧起碗,喝起粥來,方才重重道:“有件事,我終于能做了。”
“我等了很久,很久。”
“但似乎很難,在我沒有把握之前我不能告訴你。”
七娘和她都過的比較窮苦,日子也比較緊巴。走街串巷吆喝賣東西,冬天賣炭火,夏日賣涼茶,總之什麼能賣她都賣。
七娘為人仗義,隻道:“會有危險嗎?之前那件事我現在想起來心裡都發毛。”
“你我連望江縣都沒出去過。”
季沉知道七娘指的什麼事,去年縣裡出現了一起劫殺案,她裁出畫像後,犯人便被緝拿候審,誰知當夜守值的人睡着了,那犯人一路提着刀找到了季沉家。彼時季沉正從外頭背着柴回來,正正撞上那人叩門,幸好她随身拿着剪刻,被挾制時反手将刀刻插進他右眼方才脫身,滿身淤青跌跌撞撞跑回衙門。
她記得她那日犯人被抓後,她回來的路上,街巷上的閑言碎語。
“真不知道那小妮子怎麼想的,真的是作踐自己。”
“沒人教,是非好歹都分不清,可憐人呐。”
“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與常人本來就不一樣,性情古怪孤僻。”
季沉耳邊響起那些話語,思索片刻後:“我不知道。”
她眼裡閃着光:“但你放心。”
七娘爽朗一笑,也知道攔不住:“好,那你便敞開手去做,我信你。”她環顧四周,又道:“有樁活,你去不去,辦成了二兩銀子。”
“前幾日,我從賣貨郎那裡弄來了些胭脂水粉,送與東街水月館的娘子們。”
“恰好聽聞水月館新來了位琴師,技藝無雙,縣裡多少兒郎趨之若鹜,一夜豪擲地千金。但那琴師偏偏帶着帷帽,那層薄紗之後,都說是張美人面,可就不曾見她取下來過。”
“我昨日路過,剛巧就瞧見那位娘子抱着琴從閣樓上下來,遠遠瞧着步履輕緩,身姿窈窕,風一吹,帷帽拂面,當真是綽約多姿。你不曉得,有多少人想瞧瞧帷帽之下,是什麼絕世容顔。”
“可巧張家二公子向來喜好風雅,對這種事兒自然不甘人後,夜夜聽音,隻求一見,偏生那位娘子就是不願,任誰來了都沒用,何況這水月館的東家背後,倚仗的是上京哪位權紳,誰也不敢貿然将這層紗挑起來。加之她聲音又清麗婉約,更是讓人心癢,那二郎整日萎靡不振,日漸憔悴。”
“這不,有人想請你将她的畫像裁出來。”
七娘比了個數:“這個數,夠你我吃好幾個月的了。”
季沉知道張二郎,家裡頭出過進士,受祖輩蔭庇,家中殷實。作為家中幼子,并沒有驕縱跋扈,反而癡迷音律,算是不務正業之舉。
“去!” 季沉擱下碗道:“今日就去!”
“這錢也不急,你且先多吃些……”
*
水月館是望江縣的風雅之地,換句話說便是青樓。
尚未入夜,酒筵已開,單是側耳,便能聽見靡靡之音,笑語聲盈滅不定。擡眼望去,顔色裡盡是胭脂美人,瓊漿入唇,香塵灌滿袖。
與望江縣的天高雲淡格格不入,顯得荒唐。
季沉和七娘走的後院。
“來給玉荷娘子送擦頭的桂花油。”
守門的龜公斜眼瞥了二人,嗯了聲便不回答,算是應了。
後又在兩人走後懶懶道:“盡是些毛都沒長齊的。”
季沉和七娘都是苦慣了,舊時沒少在縣祠裡混飯睡覺,并不計較營生,有錢掙便好。
七娘輕車熟路的敲開了玉荷的門。
裡頭的榻上正懶懶躺着一位女子,披着坎肩撐着颌小憩,擡眼瞧見兩人,也是擺擺手:“就放在妝台上的漆木奁子裡,跟前兒的錢,自己數十五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