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黃雀在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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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屠淵很喜歡下雨。

他人生中每個重要的節點，都好像在下雨。

簌簌的雨聲中，他的心也可以在連日的奔逃裡安靜下來。

但這次，雨水似乎是……鹹的。

飄忽的意識似乎沉澱了下去。

咦？

鹹的。

誰在說話。

……聽起來那樣傷心，竟都叫他生出幾分不忍。

熟悉又模糊的嗓音中，腦海裡似乎躍出了一個高挑的身影，和他相似無二的身形，白衣負劍的時候該是碧眸帶笑的，冷笑的時候該是有點嚣張，綠色眼珠轉動又是有點邪氣的，唔，申屠淵漫無邊際地想，作為正道的劍修的時候樂正凜有點可愛，入魔狀态的邪氣模樣也别有一番感覺……

胸前傳來劇烈的疼痛，一陣鈍痛中，他費力睜開了眼睛。

雷光作為漫天的背景襯托得那個人白衣更顯俊銳。

他卻在無聲落淚。

申屠淵心中一痛。

已經下意識擡手，拂上面前之人的臉頰，話要出口，未曾察覺此時自己臉上神情溫柔地不可思議：“……唉。”他喘了口氣，慢慢說道：“阿凜，……别哭。”他聲音鈍鈍得，全身都沒有什麼力氣，此時被樂正凜圈攔在懷中，有心調笑幾句舒緩一下氣氛，看見樂正凜面容時卻心口一滞，隻覺得心口仿佛棉花一樣軟了下去，想他不說縱橫一世也好歹縱橫百年無敵手，平生從不輕易低頭，更别說有什麼心虛後悔的情緒了。此刻卻難得有幾分心虛了——

樂正凜神情冷肅，眼眶微紅，他碧綠眼珠被淚水打濕，竟顔色變淺呈現一種極為溫和的新綠色，恍若春分時節樹木泛出嫩綠新芽，此時這雙碧眸轉動，似乎反應慢半拍地對準了他，嘴角也上揚扯出一個似笑非笑來：“……你好得很。”若不是挽住他胳膊的手力度大得不可思議，甚至因為過于用力而泛起青筋來，申屠淵一定以為自己會錯了意。

情之一字，向來難解。便是三分，也叫人一顆心惴惴不安起來。

申屠淵心中笑歎，恍惚中有了幾分毛頭小子的心态。千歲有餘面對這種情況居然無措極了，年齡真是虛長了！思及此又有些微尴尬，于是落在對方臉上的手指緩緩動起來，拇指細細拭去淚水，手掌一開變為溫柔的撫摸——

他向來算不上通曉風月，年少之時母親去世之後申屠錦州一蹶不振終年不娶，他見父母情深，也暗下決心，長成之後定一生一世隻愛一人，不學那些其他世家子弟莺莺燕燕後院一堆。長成之後一個一個接連的變故逼得他隻能往前走，不是在逃命就是在徹夜修煉，隻為變得更強，變得真正能主宰自己的命運，哪裡還能分出心思風花雪月。沒有那麼多變故之前他的日子算得上清閑，偶爾也想過要喜歡什麼樣的女子——

他習刀，所以那個未來的女子必然也要習刀劍，這樣才可以陪他練刀對戰，平添生活趣味。

對了，還要溫柔，識情趣。但又不能一味地溫柔，還要有幾分英氣。不，不止，還要……

少時那些纨绔子弟聚在他家門口喚他出去玩的時候，他總是在庭院練刀。次數多了推脫不開，也就随他們去過一次。曲水流觞，美酒佳肴，談話繞來繞去總是離不開‘美人’二字。然而好歹修真世家，總不會太過放肆，還會打着附庸風雅那一套。于是珠鍊掀開又落下，美人次第披金帶繡進來，一個個笑語嫣然恍若天上仙子，開始彈琴奏樂。申屠淵懶懶地看着這一切，接過來身邊侍女遞來的杯酒，他三個侍女呈環繞狀守在他身邊，一着黃，一着深藍，一着淺藍，乃是申屠錦州派在他身邊監督并保護他的。申屠淵拿起從旁折扇，從躺椅上半起身，以扇頁輕輕拂開擋在他面前的黃衫侍女，讓那個要來和他搭話的纨绔得以靠近：“…我記得你。下次還是不要往我家送新的侍女了。申屠家雖是家大業大，但也并不需要那麼多掃灑侍女。”‘哧’一聲扇面展開，申屠淵微微笑着後躺回躺椅，晃晃悠悠道，“芙蓉，你說是也不是？”這是朝着那黃衫侍女說得了。

那纨绔心下暗恨這少主不識情趣，拿那些個麗人充當掃灑侍女用，奈何自己主家一脈歸屬于申屠世家，還得與少主搭上關系，讨好他給留下個好印象。奈何這少主難讨好得很，他自己又隻在搜羅美人上有點天分，于是擦擦額角泛出的冷汗，重新挂回笑臉，湊上前去，“那看來少主是不喜歡了。小弟鬥膽問一句，不知道少主喜歡什麼樣的美人？”

此處美人争奇鬥豔，恍若春日百花齊放，然而這少主卻是懶骨頭似地躺那躺椅上，晃晃悠悠眼神都沒有定在那些美人身上一下，‘啪’一聲，纨绔見到申屠淵把那不知道哪裡來的扇子蓋在了臉上，聲音因從扇子底下傳來而有些悶：“我喜歡，我想想，要溫柔的，還得是聰明的，有趣的，會調笑的……”竟是絮絮叨叨說了一大堆，說得身旁的侍女和纨绔的表情都有些木然：這要求也忒多了些！

而現在，那些久遠的要求全部散去，‘喜歡的人’這四個字似乎活了起來，變換成了眼前這個人的模樣——

申屠淵摸了摸樂正凜光潔的臉頰，那上面再沒有什麼凸起暗紋，長成之後的樂正凜露出來他完完整整的面容，雖說申屠淵早已經過了皮相識人的年紀，也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張極其英銳俊美的臉，烏發碧瞳，更添風華。那眼眶還是微紅的，申屠淵淺淺抽了一口氣，又心疼又無奈，一瞬間理解了為何從前見到的那些仙門情聖們願意闖秘境入深海，千辛萬苦收集萬千寶物隻為心上人展露笑顔，此刻他也是這種心态——“阿凜，别生氣。”他喘了口氣，有意要起身表現得輕松點，奈何傷重無力，全身上下能動的隻是手指，哦，還有嘴。

渡劫之人沒有死去，條條道道天雷不停歇地劈落，都被樂正凜的紅塵劍化成的劍陣擋去，然而如此下去并不是長久之計——

于是申屠淵開口，他專注地看着上首的樂正凜，那個人以漫天雷光作為背景，勾起嘴角要掩蓋激蕩心緒，對上眼的那一瞬間他就知道他在想什麼。絕對不是想丢下他一個人，那喜歡做不得假。确實行事沖動了，然而那兩個道人還想殺樂正凜……于是，最後一根弦也斷了：“阿凜，你聽我說。”說話艱難，然而申屠淵一定要說完，即使他們還處在這萬人戰場上，申屠淵那雙因為不能運轉魔功而顯出純黑的眼珠裡映出了樂正凜白衣的身影，就好像同時印刻在了他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