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層翻滾,申屠淵立于甲闆,看山川湖海從腳底略過。腦海裡回想起前一刻餘長生的話:“尊主如今感受不到一絲修為,想必是尊主情動異常,增強了體内一種特殊的蠱蟲的力量,蠱蟲,尊主強行突破的古怪功夫以及本身的魔氣功法三方混雜,一時封禁了修為。所以隻要設法打破這股平衡,修為自然就回來了。甚至若是尊主能夠化用那突破功法的功力,修為說不得還能更近一步。”
“昨日我探查分明沒有感受到這蠱蟲的存在,想必是被尊主的突破功法壓制了。”
“是什麼蠱蟲?”
“……似乎是,一種喚做同心蠱的雞肋蠱蟲。”
“尊主容禀,如今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找到那神秘功法的跟腳。”
于是可以入手的切點就在于那——古怪功法了。
撥開時間的迷霧,屬于申屠淵的故事的起點,在于下界宣州城。天知道當時性命攸關之際怎麼會想起那本記憶深處的奇妙功法,若要深究起來,興許是直覺吧。
此刻,也是這種直覺驅使着他要故地重遊一次。于是簡單處理好事情,留下訊息道‘閉關三日’後,申屠淵從寶庫裡挑了點得用的,撈上樂正凜上路了。
魔界修為至上,盡管他自信手下魔将不會背叛他,然而他也不願意開誠布公地告知‘修為暫失’這種事情,興許樂正凜說得對,他喜歡、也習慣了以強大示人,懶散則是體現了對修為的絕對自信,站在衆人面前的他霸道睥睨,言談間是驕傲,是自信。若是喜愛一個人需要伏低做小,那又有什麼喜歡的必要?
天邊雲卷雲舒,旅途無聊,便開始複盤他與樂正凜這一團亂麻般的交集。
他心思轉地快,冷靜下來很快就明白了關竅所在,當日樂正凜說:“你看好了——現在站在你面前的,是怎樣的樂正凜!”
樂正凜沒有聽到他的回答就陷入了他替他合計好的破除心魔的幻境。——這點也确實,他也習慣了自上而下地做決定,立于高位發号施令,然而樂正凜卻不是他的下屬。
言歸正傳。當日樂正凜情緒激蕩一句是問非問,實則也難回答得很。于樂正凜是三百年不見,于他則是二十年不見。因此他并沒有覺得樂正凜有多少變化——即使他長高了,長開了,氣質也大變,說話也越發,嗯,能言善辯了,總能冷不丁刺他一下。
但是那種韌性和堅忍,當你直視那雙綠色的眼睛,仿佛能夠探到樂正凜永不燃盡的生命之火,他該是冰冷的,就和所有的冰靈根修士一般,可是他又好像在熱烈地燃燒着,一切的搓磨磨滅不了他不達目标絕不放棄的堅韌。
——這實在是,一種很吸引人的氣質。
申屠淵閉了閉眼。先前升起的怒氣平複。
忽而感到臉上有一點涼意。不遠處雲層翻湧,雨雲,風帶來雨的濕潤。原來是很快就要到達下界了。雖然說是下界,其實不過是因為靈氣不夠充裕,于是有界膜似乎應天地而生,隔開兩邊,久而久之,為了方便,自然将靈氣不足的那邊統稱為下界,倒不是特指穿越世界之類。
雨點落下。申屠淵走回了船艙。這飛舟可大可小,随人數變化。要說起來,申屠淵自然有一個屬于自己的私庫,内有奇珍異寶無數,自然也有這種——不需要修為就能驅動的飛舟,當然,他還有許多無修為者,凡人可用的保命法器并靈草靈丹。活得久了,什麼都喜歡收集,于是他的寶庫甚至可以抵一整個大宗門的私藏。如今這個情況,裝成凡人才是最可行的計策。
申屠淵掀開了船艙垂下的簾子,内間面積不是很大,正正半躺着一個人,不是樂正凜又能是誰?
申屠淵坐過去,摩挲他眉眼,心底奇異。
他先前怒意上來,隻覺得樂正凜在無事發瘋,逆反心思一起,倒真起了鎖住對方修為的心思。他當然也能選擇更狠點,然而終究還是下不去手,因此這一趟,他也帶上了樂正凜。也算某種程度全了他先前不丢下對方的承諾。
最終他什麼也沒有做。雖然很是憤怒于先前樂正凜突然發瘋的那一下。以他如今無修為的狀況對上有修為的樂正凜,其實也算得上是一種豪賭。然而申屠淵卻又莫名覺得,樂正凜不會真正傷害到他。
——正如他也沒有下手那般。
退一萬步說,修為沒了,腦子還在。手邊夠得着的修為,凡人界興許還能派上用處。下意識的思緒掠過腦海,申屠淵啞然失笑。
老習慣了。這個習慣不好,得改。明明打定主意不會再有利用樂正凜的想法了。
昏睡丹時效六個時辰,正好夠他尋摸一下要怎麼對待這個人的。
尤其是,他聽餘長生聽了所謂‘同心蠱‘的效用後,第一反應居然不是要找出母蠱所有者誅殺掉不留隐患,而是撫了撫心口。心跳在跳動,原來情動莫名,不止三分。
手指點在樂正凜眼角,心微軟了軟,申屠淵歎了歎,算是想明白了問題所在。他們還沒有說過好好開始,戰場相見之後默契地默認了互相的靠近,卻沒有點明什麼東西也沒有什麼承諾,好像要收斂獨屬于自己身上的傲氣和鋒銳來讓兩個人更接近。身體靠近了,心卻還沒有貼近。
樂正凜說得其實也都對。
可要他再低頭,實在又是太難為他了。
那要和樂正凜斷了?
……那也絕不可能。
雨聲越來越大了,淅淅瀝瀝的雨聲中,似乎有寒氣透進來,然後觸發了雲舟自帶的陣法,靈力流動,雲舟内部暖意融融。
雨砸在甲闆上。雨聲噼啪又滴答。
許多沒有,這般安靜地聽過雨聲了,申屠淵抱緊了懷中人,鋒銳的眉目化開來,想起先前樂正凜的眼淚,閉了閉目,心道: …先前确實是我有不對。在這裡,我什麼都有。而他什麼都沒有。我年長他許多,若要低頭,那便……
那便,破例一次吧。
雲舟穩穩地在雲層裡穿行。
天色漸漸暗了下去。
天上月色。
人間水色潋滟。
此時正穿行在湖海之上。
氣溫漸低,雨落成雪。申屠淵低聲念了道口訣,于是面前的小舟的部分忽而化成了透明的,可以清晰地看見外面的景色。
靈舟夜雪。
忽然。
懷裡的人動了動,似乎有些詫異地睜開了眼睛,還未看清狀況的第一瞬間一隻手就順着申屠淵的脖頸而來,他沒有躲,按理說他此時沒有修為也躲不開。
申屠淵下意識擺出先前那種略帶三分高傲的神情,倨傲的眉眼微揚,趁着小舟的微光,顯出一種驚人的容色來。
本座才給自己做好心理準備,打算低頭和好,但,對方醒得也太快了吧?
藥效六個小時的昏睡丹。看來魔醫署還是太松散了!
……本座還沒有十分準備好。
樂正凜感受着脖頸處血液的流動,為這得手而微詫一瞬,有些嘲諷地笑了笑,“我還以為尊上會說到做到,把我廢了修為鎖起來呢。”
他松了手,要起身到另一邊去。
沒走動。
就被對方拉住了衣袖,然後身後就陷入了一個懷抱中。…沒有掙開。
樂正凜聽着耳邊傳來低低的溫柔話語,“好阿凜,…我錯了。”
他的面前,映着月下飛雪。
遠遠望去,月下飛雪,萬家燈火,千裡細雪。
宣州城,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