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江以南已有近二十年不曾下過這樣大的雪了,大得仿佛要将整個虞國都吞沒。
月照凄清,覆雪蒼茫。透心徹骨的冰冷令夜風都凍失了言語。
餘梁城内的殘兵已數不清這是第多少個不眠之夜。眼見着燈盡燭熄,衛國執念也終于随點點火星一同湮滅于黑暗。
敵軍停止進攻,城池未破,卻已是死一般可怕的寂靜。
對許多人來說,相較于轟轟烈烈的戰敗,如今這樣羞恥而麻木地等待覆滅,才更為窒息。
這其中自然包括阿越。
不久前,她說出了自己的打算,願作刺客,效仿前人,暗殺薛缜及揚王。
如預料一般,這提議遭到幾乎所有人的反對,被果斷否決。
大廈将傾,非一人之力能夠挽回。妘謙再三相勸,怕她沖動之下做出傻事。阿越不想虞王為此分心添愁,隻好發誓絕不擅自行動,從那以後便少言寡語,整日隻知習劍。
與多數悲憤欲絕的兵士相比,她還算平靜,甚至有時候看起來稍顯冷淡。
然而無人明白,如今阿越已不知該以何種身份自居,心中一片混亂。
山越遺孤、無名傳人、虞王義妹……家國情仇與志向夙願重重疊加層層交織,實難抉擇。更有自己這瀕臨極限的身體不得不面對的生死難題。
她本該孤注一擲挺身而出。可細想那刺殺計劃也的确并不現實,隻能是白白送掉性命,換不來什麼。
虞國已降,是為止戰。降國不再需要劍客,甚至無名六合的恩怨會讓她的存在成為隐患,為日後兩國的談判增添麻煩。
所以,我當何去何從?該做什麼?又能做什麼?
我想要的,究竟是怎樣的結局?
阿越問了自己無數遍,直到這夜,聽罷手中寶劍的嗡鳴,孤身坐于枯樹下,仍在執着地想。以往能夠堅定信念的練武,從不知何時起,成了逃避現實的方式。用裝模作樣的發洩掩蓋迷茫與難過,結果便是這麼多天下來,也沒琢磨出個答案。
卧房内透出的燈光幽幽映照着樹下少女,雪花無聲飄降,落了她滿身寒涼。
窗邊人影一閃而過,門扉輕響,女人踏雪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阿越,别這樣坐着,當心惹了風寒。快些回屋暖暖。”林雅音身披大氅,手提風燈,緩步行來。
阿越回過神,忙趕去攙扶:“姐姐怎麼獨自出來了?也不怕摔着。”
林雅音垂眸一笑:“不會的,我走得慢。萱萱睡了,王婆子在裡面陪着。”
“那姐姐這是……”
“我……我想去看看他。”林雅音眼波微轉,長睫上融了幾片雪,神色凄美動人。
被困餘粱以來,妘謙要她好好養胎,派了人伺候,自己則極少再見她。算上今日,已有整半月不曾來了。
阿越點點頭,道:“姐姐稍等,我給你再拿件衣裳,然後送你過去。”
“……謝謝。”
雪路泥濘,半道又跟來幾名随從。虞王住宅燈火通明,聽護衛說,王上近兩日未曾合眼,此刻仍在與聞相議事。
兩人步入院中時,聞琰正巧欲出。
“見過夫人。”他躬身行禮。
林雅音見他整個人又消瘦了不少,忍不住道:“相國大人氣色怎的如此不佳,眼下正是緊要關頭,您可萬不能累垮了身子。”
“謝夫人關心,聞琰慚愧,這就回去好生歇息。”他颔首作揖,“方才已來人通報過了,王上正等着二位。越妹妹,快扶夫人進去吧。”
“聞大哥……”阿越想說些什麼,可看着青年神思恍惚,忽覺措辭蒼白,張口無言,便隻好點點頭,簡短告别。
進屋後,林雅音放下兜帽,遲疑不前。
阿越以為是外人在場使她不好意思,莞爾道:“姐姐與王上慢聊,我這就出去。”
妘謙坐于堂上,面色陰沉,擡眼望見來者才稍稍舒展眉頭,緊接着就注意到妻子的異樣,眸光微凝。
“越兒。”林雅音忽然捉住了少女的手。
“……姐姐?”
“不要走遠。”夫人聲輕如風,幾不可聞,“既然來了,有些話你也可以聽聽。”
阿越一怔,神情沒有變化,心間卻已明了,遂平靜地轉身而出,合上房門。
今夜的月很圓,很亮,從檐邊慢慢露了出來,如同老天睜開眼,直勾勾凝視着她,目光清冷,滿是審視的意味。
廳堂内,林雅音立在明暗交界處,似乎對高坐之上的人充滿敬畏。牆邊燭光拉長了她的倒影,片刻靜默将二人間的氣氛降至最低。
妘謙定定看向她,餘光裡是窗外少女模糊的背影。
他不自覺地攏起五指,捏皺了袍面。
“深夜前來,所為何事?”
林雅音瞳中映着男人的形貌,良久不曾眨眼,在虞王冷聲發話之際,再也忍不住的淚光盈滿雙目。
裙擺垂地,她扶着隆起的腹部,輕輕跪了下來。
“你……”妘謙明顯被這突然的動作吓了一跳,起身要扶,卻又僵住。
“你懷着身孕,有話起來說。”
林雅音搖了搖頭,平複心情,輕啟朱唇:“我聽聞,宣城來信了?”
妘謙攥緊拳,又坐了回去:“田翼告訴你的?”
“嗯。”林雅音道,“是我再三求問。”
“……所以呢?你現在想問什麼?”妘謙一笑,“寡人盡數說與你聽好了。”
“王上,衛靈叛變,是否為實?”
檐下駐足的阿越睜大了雙眼,圓月在震顫的視線中晃出重影。
“是。”妘謙的回答仿若重錘砸在聽者心上。
“照信中所言,她從一開始,就有當細作的打算。”
林雅音向後跌坐下去,茫然而恐慌。
“妾并不知情……我與她,隻是幼時在桃浔的歌舞坊作過伴,被九方燭買去後就……”
虞王皺眉,打斷了她:“寡人都知道,你不用解釋。”
“王上。”林雅音臉色蒼白,淚流滿面,“妾罪該萬死!”
妘謙閉眼歎了口氣,發覺自己确是平白遷怒于人,神情逐漸緩和,走過來将妻子扶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