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開始倒黴,就會不斷地倒黴,做什麼事都慘郁郁。
等到羅黛發現金牌令箭失竊時,日頭已經升得老高了。
阿萊在沙丘和土方城之間往返了十幾趟,累到胯/下坐騎口吐白沫,總算把人全數帶到她面前。
也沒剩下多少了。
她點了點車隊殘部,居然隻逃出來三十二人。
受封哈薩圖帝姬,東境掌兵近五年,她從未想過,出使隆朝這樣簡單的任務,會比以往任何一場戰事都來得艱險。
來時軍馬雄偉,威勢赫赫;去時丢盔棄甲,愁雲慘淡……
羅黛的身形一動不動,似乎目視着一切,又像目中空無一切。
桑丘攙着翡麗爬上沙丘,小心翼翼地喚道:“殿下……”
羅黛面上仍是淡淡的。
“我等遵殿下令旨,破壞馬車,點火焚燒。”桑丘道,“在我們撤離後不久,土方城傳來巨大的爆炸聲,恐怕是被毀廢了。”
聽到此處,羅黛眨眨眼睛,眼神終于凝聚起來,落在兩位部下身上。
他們渾身都是凝固成痂的血,分不清是敵人流出的還是自己的,身後跟從着數名衣衫褴褛的婦人,正是曾經被沙匪囚禁在土方城的奴隸。
女奴們一步一步走将過來,口齒不清地模仿琉語的發音,跪拜帝姬,謝其恩德。
——茫茫大漠,天上無雨,地下無麥,沙匪便以人為糧。
若說他們吃人,是不對的,他們所吃的叫作“兩腳羊”*。把人變作物品,就可以肆意魚肉,而不再背負對同類犯罪的道德包袱。
也正是這些被當作口糧、肆意淩辱的女奴,在生死關頭挺身而出,為琉人開啟了逃生的暗門。
此情此景深深觸動了羅黛,于是她手按肩頭,彎曲脊背,隆重地回了一個大禮。
“我謹以大琉哈薩圖帝姬之名,替全軍上下,感謝你們的救命之恩。”她開啟幹裂的雙唇,一字一頓,擲地有聲,宣布道,“你們從此自由了!”
婦人們連連叩首,好半天才起身。
翡麗從旁扶住羅黛站起,聽見主人低語道:“我會記得所有犧牲在土方城的兄弟姐妹。”
六十八位亡者,六十八個名字。
宮廷女官發出一聲歎息,吩咐桑丘拿來地圖——帝姬不能沉溺于悲傷過久,她還有責任在身,那就是盡快帶領大家平安走出沙漠。
從方位和地形上看,白懷全境可分為四個區:東部的山谷、南部的窪地、西部的沙漠,以及北部的善逝河三角洲。
這條運河在東陸曰廣順,在西陸曰善逝,“善逝”一詞源自海外佛語,取好去、妙往之意。
它流貫整個地峽,溝通澍海與朱海,更在北方沖積出一片沃土,形成白懷占地面積最小卻最繁華富饒的北方地區。
羅黛的視線,便是落在這一帶。
這兒有着區别于沙漠幹燥炎熱的濕潤氣候,以及大片适合耕種、放牧的肥沃土地。
“殿下要帶我們投奔應許地?”桑丘測算着兩地距離,猶疑道,“那裡可是諾盾人的地盤。”
“以利沙算得我們此去隆朝定有一劫,已提早進行了部署,若我們前往,自有人接應。”羅黛鎮定自若地扯謊道。
國師的确蔔算出帝姬此行不會順利,礙于天機不可洩露,他并未一一據實向她交代,隻說福禍相依,她或許會因禍得福也未可知。
仗着諾盾族和琉國的聯系緊密,她才如此托大。
桑丘信以為真,眉頭舒展了:“對啊,我怎麼忘了這一茬?應許總督巴茲就是我們的人嘛!”
應許地為諾盾一族治下的三城合稱,他們與周邊國家地區保持着貿易往來,以商業、手工業與畜牧業繁盛著稱。
坐落于三國交界的多戰之域,諾盾人隻有領地,沒有國家。
尤其隆朝當今天子一意擴張,為着進一步控制白懷,更是頒布屠/殺令,對諾盾人趕盡殺絕。
隆人的排擠歧視,導緻諾盾族結成“親琉派”,按歲向琉國納貢,以獲得保護。琉國派駐總督參與治理應許地,為地方權力最高者。
桑丘又對以利沙一頓誇:“國師果然修為了得,能占吉兇,料事如神!要是他再修煉個十年八載的,怕不是要變真神仙,與日月齊光,與天地為常?”
“以利沙選擇繼續在山裡修仙的話,倒是有這個可能。”羅黛聽了直發笑,“可惜他早就入世了,成天精思于神都山宮當中,俗務纏身,無法飛升啦!”
——作為一名出身諾盾的異族人,以利沙的過去并不太為世人所知。
桑丘初次見到他時,他已經被帝姬引薦給琉主,受封為國師,長住千神殿,那裡供奉着這片土地上曾經存在的一千個部落所信仰的全部神祗。
他具有智慧的面相,同時出奇地美麗,消瘦修長的身形仿佛高聳的山峰,深雪擁高士。
相傳在戰場上,他能以一人作百人、百人作千人、千人作萬人,又能隐三軍之衆,使人化成林木與鳥獸*。
帝姬不欲同他為敵,花大力氣招安了他,帶回哈薩圖城。
……
桑丘思路跑偏到以利沙身上,羅黛則心心念着目标應許地。
既然這員虎将體力充沛,足以适應長途騎馬,就派他作為先遣隊,火速趕去應許地報信吧!
至于她自己,自然是留下來帶領大部隊轉移,能走多遠是多遠。
*
話是這麼說……
三十号人中除了帝姬,皆罷于奔命,又熱又渴又乏,腳底闆不是磨出了水泡,就是被沙地燙得流血,身子骨跟散了架似的,根本行不動多少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