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蘇美琉後病危之際,安敦爾琉主終于從天方城召回樂不思蜀的羅睺,命他于母親榻前立誓,必将成長為足以在自己駕崩後輔佐穆瓦塔的國之柱石,因穆瓦塔志在弓馬,并不稀罕文事。
蘇美琉後病故以後,羅睺收心養性,再未離開過哈薩圖城。
歲月打磨着他,沉澱着他,使他不見衰老,隻見風華,漸漸變作了今時大衆熟知的領袖:心思缜密,冷靜自制,身無武功亦能号令千軍萬馬。
……
巴茲繼續說:“下官有幸,曾為陛下的座上賓,更見識過他千杯不醉的風采,之後被委以重任,派駐在這應許之地,距今已有二十年。陛下國士遇我,我自國士報之。”
羅黛冷冷地打斷他:“你對王叔的一片赤膽忠心,我定會在信中詳加彙報。”
“王叔”。
應許總督立即意識到自己失言了。
哈薩圖帝姬羅黛,并非羅睺琉主的親生女,而是其兄長穆瓦塔的遺孤。
*
隆朝崛起以前,琉國是東西兩陸公認的最強霸主,野無衡敵,對無立國,四海皆畏。
人們口口相傳這個國家經崇嶺高原的土石孵化,縱使盛夏的驕陽熾烈到能烤焦皮膚,行人踩在路上的腳心仍感覺到冷。
或許,琉人的祖先正是雨雪與暴風化身的精怪,無怪乎他們能征善戰,胸膛如同支撐蒼穹的雲截山一樣剛硬。
琉國首都哈薩圖城建在山嶺的心髒正中,開國大帝特意為此雕鑿了聖岩壁,用一整面石壁來記錄山神的一千個姿态。
拜訪者想叩開神都的城門的話,必須爬上一萬級台階,方可站在守衛城門的兩頭石雕巨獅之間,承受來自帝國軍威的壓迫感。
幅員遼闊的琉帝國,以天亘峰為圓心,十二個行省向四周輻射分布,又以崇嶺為界線,統共劃為東西南北四個片區。
四個片區對應的四位總督軍政大權合一,在地方上和掌管财權的财務官、掌管神權的祭司分庭抗禮。
十四年前,嶺東總督甯孫造反,以整個東方片區為根據地,封堵要塞,劍指神都。
安敦爾琉主遇刺身亡後,本應由王儲穆瓦塔繼位,然而穆瓦塔尚未舉行加冕儀式便不幸戰死。
二王子羅睺臨危受命,将哥哥唯一的女兒羅黛過繼到自己膝下,登極力挽狂瀾。
待她年滿十五,她自請上了戰場,四年後,斬殺甯孫,終結内亂,立下赫赫軍功。
由于長年居住在遠離帝國本土的應許地,内亂時期的哈薩圖具體是何情形,巴茲總督并不比大衆更了解。
好比穆瓦塔的妻子、佩海王妃的死因,坊間有傳她是投水殉情的,有傳她是被俘後失蹤的,有傳她是外逃路上病殁的,議論紛紛,莫衷一是。
可是羅黛名分上改到琉主名下,二人卻從未以父女相稱這件事,巴茲還是聽說過的。他一時失察講錯了話,不免尴尬。
“殿下請看,您的卧室是北房。”他岔開話題,“北廂為上房,房内的一切都是對照着山宮來裝點布置,絕對讓您賓至如歸。”
羅黛點點頭,應下了,無意追究他的口誤——
琉國政體三權分立,琉主相當于聯盟的共主,與議會相互節制,以保證在司法軍事等方面裁決的公正性。議會分為上、下兩院,上院又稱貴族院,下院又稱平民院。
巴茲既非貴族出身,也非神都外放出去的議員,即是說,他能掌管應許地二十年不倒,首先是效忠于羅睺個人,其次才是效忠哈薩圖皇室。
于是她吩咐他,務必把自己費盡千辛萬苦帶出流沙的琉人與女奴安置妥當,請醫官仔細檢查身體,吃飽睡好。
特别是那些無家可歸的婦人,如果她們無法适應外面的群居生活,就收容在行宮,做做灑掃一類的體力活。
此外,也要抓緊時間騰出一間宮室作為都祭堂,替此行在沙漠裡罹難的所有亡者刻字立碑。
巴茲一一應允,引着翡麗和桑丘先行告退。
帝姬獨自踏進北房,早有侍女列隊相迎,燒了大桶熱水,添入許多香料,準備服侍她好好沐浴。
這似曾相識的一幕讓她恍了神,好像在某時某地,她也曾是這樣,一身泥污,九死一生。
當她坐進浴桶,渾身被熱水浸泡着,她想起來了……
正是她十五歲時返回哈薩圖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