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沿着官道,馳騁在大漠的腹地。
羅黛魇足地睡到自然醒,坐起來挑簾顧看,正趕上他們的人馬跨越護城河,雁行般駛入應許首府天方城的雕花城門。
原來真正的應許地的城樓,是銀白色的。
由于白懷到處都是金礦,鮮少白銀資源,所以這兒的白銀比黃金更加珍貴,白日裡一片光飛耀眼,閃爍發亮。
此地行人多着素色大袍,以純白頭巾覆面。鑒于平民男女同服,款式上翻不出花樣,那愛俏的姑娘便别出心裁,耳上簪着花兒、腰間束上鮮豔的絲帶,男子則在袖子裡墜着香囊。
城内連着善逝河,水陸通流,商船雲集,百賈交會,萬戶相連。攤販沿街叫賣,椰棗、刺角瓜、沙棘果堆成小山,木雕、織毯、琉璃燈挂滿杆頭,處處流動花果香與香料味。
于是天方城留給羅黛的第一印象,就是充滿了清甜的空氣。
她感到自己像野蠻人回歸了文明社會,精神為之一快,不由得樂出聲。
車窗外騎馬護衛的桑丘見她探頭探腦,笑呵呵道:“殿下雖然形容枯槁,曬黑不少,幸好還是全須全尾的。”
她剜他一眼,問道:“翡麗呢?”
“在後頭那輛車上,一直沒醒。您放心,總督大人在每輛車中都備了水和吃食,再不叫我們受丁點罪。”
她眼睛瞬間亮起,連忙在車廂内翻了一翻,果然找到一個裝有糕點及果飲的雙層木盒。
“你的差事辦得很好!”羅黛大快朵頤,同時不忘對桑丘的優異表現予以肯定。
“您再睡會兒吧!等到了行宮安頓下來,晚上少不得要設宴接風。”他一擡手,指了指大路盡頭,“别人可以不去,您不行啊!諾盾族的諸位城主、長老、營造官、大法官、監察官、治安官……都等着您親自接見呐!”
聽見這一通報官名,她頓覺頭疼不已,拉上簾子,倒在墊子上長籲短歎。
這幫子人不是宗教領袖就是政治人物,這場應酬是推不掉了。
想她堂堂一國之帝姬,好容易撿回一條命,居然稍微打個盹就得重新投入工作,真個是:欲達高峰,必忍其痛;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也沒辦法,畢竟琉國跟諾盾族的曆史遺留問題,錯綜複雜。
諾盾,原意為“雪山那邊的流浪者”。他們從雲截山的背面跋山涉水而來,踏遍紅河兩岸,在西陸到處奔波,最終輾轉進入白懷北部定居。
這個名字承載着歧視、孤立、欺壓、驅逐,以及抗争失敗後長達百年的颠沛流離。
諾盾人信仰一神教,堅信世界上隻存在唯一至上的主,無所不在、無所不能、無形無象,創造萬物而又超絕萬物之上。
内部強大的一神教信仰,加上外部國家砌築的隔離高牆,使諾盾人相偎成一個民族,代代相傳*。
這無疑跟琉國、隆朝諸國以神話為基礎的多神崇拜相違背,故而備受争議,被不斷施以嚴格限制,無法宣布獨立,也不能擁有武裝力量。
琉主是應許地的實際最高統治者,總督則是琉主的全權代表,有意分化其政教合一的制度。
馬車駛入行宮,又過了一刻鐘,方抵達正廳門口。
顯然,這座行宮占地甚廣,光一個前院就大得驚人,山水相連,一步一景,珠圍翠繞盡豪奢。大門兩邊侍者如雲聚集,做足了接駕的排場。
羅黛走下車,望着院中的亭台瀑布直咂舌,一轉頭,瞧見金碧輝煌的主樓,更是感慨萬千:“這就是陛下年輕時候的品味?好浮誇的裝潢哦!”
“殿下在背後如此非議主君,當心我回哈薩圖告狀。”翡麗在桑丘的攙扶下來到羅黛身旁,打趣道。
“聽說這座行宮,是比照陛下昔日雲遊之際親繪的圖紙搭建的,想來他那會兒就喜歡這種閃瞎眼的樣式。”
羅黛一面吐槽,一面環顧四周:天花闆、廊柱、地闆之間鑲嵌琥珀瑪瑙,彼此反光照射,宛如星辰落宮苑,漫天的錦障流蘇就是星軌。
“也不知上回有人來住,該是多少年前的事兒了……”
“殿下不必困擾,這座行宮日日有仆役打掃。”巴茲總督突然冒出來,小跑着追上羅黛的步伐,引導她登上樓梯,“陛下還是二王子的那些年,他每個春天都會來此,與賓客為長夜飲。”
她仿佛被某個字眼刺痛,霍地沉默了。
“二王子”……她想,應該許多年沒有人這般稱呼琉主了吧?
他們或許早就忘了,當今琉主羅睺,本不是帝位的第一順序繼承人。
前代琉主安敦爾執政期間,儲君是他的嫡長子穆瓦塔。二王子羅睺樂得輕松自在,逐漸養成了乖張的性子,不讀典籍經書,偏學挖煤宰豬,廣交異士遊俠,搗鼓奇門遁甲。
他甚至擅自改掉本名,自名為“羅睺”,一個來自海外神話中人首蛇身之魔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