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慢條斯理道,“任何不清不楚的事兒,從錢上看就清楚了。”
她手上不停,落款、蓋章、封口,又在信封上粘貼三根鳥羽,表示急遞,交付于他。
侍衛恍然大悟:“皇帝想扣住行露殿下,漫天要價?”他接過羽書,搖頭嘟哝道,“這可由不得他一人說了算呀!
“哪怕他站着要錢,也得看我們陛下給不給……”他邁出房門,找府中信差快馬送信去了。
羅黛亦作此想,然後,愉快地拆開翡麗、桑丘寄來的信讀起來。
誠如所料,希達托家族的族長相當不滿翡麗的私婚,幾欲将之從族譜裡除名,直到聽說哈薩圖帝姬為婚禮的證婚人,才勉強罷休。
羅睺琉主也默許了這樁婚事,她得以保留貴族頭銜,和桑丘的結合從此正式受到帝國法律的認可及保護。
但她被要求辭去宮廷女官一職,并且不得帶走、支配或者同丈夫分享自己婚前所有的任何财産。
于是,她搬到哈薩圖城郊做起了莊園主,專心打理桑丘手頭的田莊,他則自請出任外城治安輔助官,這樣就可以抽出更多時間陪伴她了。
至于應許總督巴茲之子哲克,他被破格提拔為财務官,參與負責國家金庫的日常管理工作,任職期限是一年——傳統上,擔任這一職務的人需要在軍中服役十年以上。
琉主一方面留用哲克,對在白懷因戰犧牲的軍人的家屬發放撫恤金;一方面以哲克為突破口,順藤摸瓜調查巴茲跟沙匪首領黑蠍的内外勾結情況。
翡麗在信中積極地猜想,一切能夠往好的方向發展,全然基于琉主尊重帝姬的緣故。
羅黛不否認,王叔一貫縱容她的任性,其中既有受亡兄托孤之重,也有叔侄本身的親情在。
畢竟整個哈薩圖皇室,隻剩下為數不多的幸存者了……
她提筆給翡麗回信,簡單分享自己的近況。
俄而,恩津完成任務回來了,還順便上街給主人買了一大包果子。
“大人,您嘗嘗我給您精選的口味!這個梨條,這個桃圈,這個月亮巴,還有這個越梅蜜餞,都可甜可甜啦!”
他興沖沖地說道,“往後皇帝再召您入宮喝苦茶,小的我提前替您備一些清口。”
她失笑:“怎麼,隆朝偌大的皇宮裡,隻有苦茶,沒有甘味?”
“好像還真沒有?”他撓撓頭,“隆茶嘛,差不多都是這個味兒,您要是不習慣,不妨擱點糖。”
“罷了,苦茶加糖,其苦之量如故,無非是聊勝于無糖*,左右都在自欺欺人。”
怕苦的羅黛拈了枚果子放進嘴裡,甜絲絲的多好吃。
“這隆人好生奇怪,渴了該大口喝水,悶了該大口吃酒……茶有什麼用?有什麼好?若說苦味兒提神,怎地不生啃苦瓜?”
“據說隆人原本也是不嗜茶的,茶風之熾盛的源頭,歸功于當今太後。”
恩津認真地向主人做科普:隆朝起于北五州,後在雍國堂溪王族的幫助下,突破洛浦天險,逐步征服南四國。
太宗皇帝改雍國為雍州,并與堂溪氏約定世代通婚,“佐與堂溪,世為甥舅,義同休戚*”。
然而“薰妖之亂”的爆發,導緻後朝的君主們忌憚堂溪氏會再度生變于肘腋之下。
尤其定天帝,他在太子時期已有妾室子女,與皇後堂溪襄之間毫無感情基礎,大婚以後就漸漸冷落了她。
心無所依的中宮,迷上了制茶飲茶。
隆朝建國初期,僅有南方歸降士人才煮茶來喝,以肉為食、以酪為漿的北人頗看不起這種行為,譏諷茶為“酪奴”。
直至襄皇後在宮中帶起來飲茶之風,更親撰《茶藝》《茶道》《茶風》三卷,教天下人—窺茶之究竟:調配最優美的色味,氤氲最雅緻的格調,以最名貴的瓷器相盛,斟給最脫俗的妙人。
茶飲傳至宮外,人人轉相效仿,遂成風俗,盛極大江南北。茶樹栽植遍及全國,民間茶肆四時買賣奇茶異湯,茶葉變得空前暢銷,同米鹽無異,朝廷特意新增了一項茶稅來斂收。
“觀滴水可知滄海,品一茗而見中原百年的詩詞、禮儀、文明、風情之精華。”羅黛若有所思,“皇太後是位奇女子呢……”
恰在此時,盧延卡遣人請帝姬前去用膳。
她便擱下筆,将寫滿一半的信紙暫時收好,帶着恩津來到膳廳。
盧延卡早早在桌前坐着了,身旁有一名淡眉秀目的年輕婦人,正在婢女的協助下,把兩個垂髫之童放進紅木圈椅裡。
大點兒的是男童,小點兒的是女童,頭發眼珠皆為黑色,五官像極了那婦人。惟獨膚色微深,發質蓬松卷曲,活似炸毛的小獅子,叫人瞧着就樂呵。
聽到動靜,盧延卡起身相迎,婦人亦轉過來行禮:“大人福安。”
“嫂嫂好。”羅黛颔首,走向上座。
婦人安頓好小孩,松開綁袖子的襻膊,理了理儀容,方坐下招呼下人上菜。
她是盧延卡的妻子聶盼兒,太京本地商戶女,小他十二歲,按隆朝妻冠夫姓的習俗,當被稱作盧聶氏。
因忙于看顧孩子、料理後宅,她基本都在小廚房單獨開火,甚少有機會踏出阃域見到帝姬。
好不容易大家今日同席了,她也是緊着一雙兒女,一會兒喂飯喂水,一會兒哄着止哭,絲毫不假手于人,半天才匆匆扒幾口飯菜,辛苦而又幸福。
如天下所有丈夫一般,盧延卡對這幅畫面習以為常,隻顧朝着帝姬說話:“聖上明日就将複朝,那時你我提出以質子交換妃子,必遭朝臣激烈反對。”他愁眉緊鎖,“大人可有良計?”
“他們盡管沖我來好了,”羅黛收回投注在聶盼兒身上的眼光,不以為意地夾菜吃飯,“我這個人,專打硬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