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天帝頗留意苑囿,在京中大興工役,鑿池築囿*。
皇城西北郊的瑤池堪為個中翹楚,周邊遍栽植桃柳,樹下多生苜蓿,日照其花有光彩。
水側有涼堂,下植寒梅數百株,以備冬日遊幸。堂中設竹屏風四扇,那屏風架上是些木香、荼蘼、薔薇,入目紅白相雜,馥郁之氣襲人衣帽*。
由涼堂而進,飛梁于水上,又是别一洞天*:池邊皆是雕胡、紫萚、綠節,池中俱種蓮荷、芙蓉,蓮荷止後,芙蓉又開,曲曲折折地缭繞池中堆疊的假山漸台。
一隊缟衣素裳的宮娥手提小香爐,行走在飛梁上。衣袂飄揚倒映于水面,遠遠望去,好似蟾宮仙子一般*。
她們引着一名胡服之人走進瑤池中心的小亭,亭上匾名“昆山玉”,罩以青羅,押以玳瑁,雕镂得極其華麗,不負仙山雲境之名。
“請貴客在昆山玉亭立等,娘娘馬上就到。”
“有勞衆位姐姐了。”
“貴客哪裡的話?真真折煞奴婢了!”
這群宮女你看看我,我瞧瞧你,都竊竊笑起來,隻因這後宮之中絕難出現外臣,更何況是琉國駐京國信使雷鈞這樣年輕俊俏的人兒?
才舒兩頰,孰疑地上無華;乍出雙眉,漸覺天有二日*。
雖然是女郎,也足夠矚目了。
宮女們偷笑着退出昆山玉亭,獨留羅黛在原地等待。
此時才是四月天,未到菡萏盛放的季節,瑤池中魚戲蓮葉間,蓮葉碧連天。偶有鳥兒低空飛過,帶起一圈圈漣漪,很快又恢複如初。
她負手而立,望着陽光如碎金鋪在甯靜的池面上,不一會兒便覺得眼花犯困。站久了膝蓋隐隐發酸,她也不便坐下,免得行露随時駕臨,自己有失儀态。
但這個亭子裡喝的也沒有,吃的也沒有,什麼都沒有……禮儀之邦的待客之道,好像不過如此?
暮春的日頭并不熱烈,隻她等得心焦,背心漸漸出了汗。
距離約定的時間過去很久,羅黛終于耳聽宦官高聲報道:“流妃娘娘駕到!”
循聲凝睇,一名宮裝麗人沿着瑤池步道,分花拂柳,迤逦而來。
她就是昔日和親的書珊迦帝姬,羅睺琉主的二女兒,羅流妃行露。
這是隆朝根據羅睺的大名所做的曲解,十分不準确,她的名字應叫琉行露,或引入父祖名諱,稱作行露·羅睺·安敦爾。
縱使通身天缥色的裙裳,僅在鬓邊斜插一枚玉簪,素面朝天的她卻自帶清冷的豔光,美得桃羞杏讓、燕妒莺慚,一時也道不盡*。
宮女分成兩列,各捧香珠、繡帕、漱盂、拂塵等類,又在椅上鋪好錦墊,待行露走進昆山玉亭,恭請她入坐。
羅黛上前,參見流妃。
兩人同是肌膚如蜜、瞳似琉璃的琉人的體貌特征,血緣之親,肉眼可鑒。
那一雙極為相近的琉璃眼,給人的感覺卻截然不同——
行露的眼睛,恰似這一池春水,籠罩着朦胧的薄霧,教人無法真正看清,神秘深幽的霧水底下究竟隐藏着什麼。
“快平身。”行露微微笑,從宮女手中接過煙羅軟紗的團扇,揮動着給羅黛送風。這種名貴的紗料細膩通透,仿若一團瑩瑩雪光籠在指尖,極是沁人心脾。
“妾有事來遲了,雷大人不會見怪吧?”
“娘娘多慮了,臣能夠見到娘娘,已是聖上格外開恩。”
“雷大人無須跟妾客套……”行露猶豫了一下,改用母語說,“我身邊的這些耳朵,聽不懂琉語。”
羅黛短促地應道:“好。”
看出羅黛依然保有戒心,行露笑了:“既如此,我們姐妹單獨說悄悄話。”
行露牽起裙角,拉着羅黛離開昆山玉亭,到碧水曲池邊乘舟,并嚴令宮人不許跟從。
小舟用沙棠木制成,入水不溺,以作遊樂。
兩人一舟,也不漾檝,随波任去留。
“這下好了,王姐疑心可消了。”行露遠望天上雲卷雲舒,目光怅然,“你可知,從我嫁過來的一刻起,先帝就切斷了我跟家鄉的一切聯系?
“他趕走我的陪嫁侍女,安排隆人教習我,逼我改信創世九神,以《婦禮》《女範》為正道,日日學習文學、書法、繪畫、弈棋……
“我說官話,尊隆俗,幾乎變得面目全非了,還是沒能打動他分毫……
“他隻當我是件珍奇的擺設,為了給大琉一個交代,一年當中勉強來瞧我幾回,免得盧延卡拿住理由上書……
“是以我的位分雖高,但六年來無寵無子,後半生無所憑賴。”
她移動團扇擋住半張臉,雪光遮蔽了她的假笑,“便是在昨日,我也根本不敢奢望,此生能有再見到王姐的一天啊!”
一聲惋歎,道不盡她這些年的委屈和心酸。
*
早在羅睺琉主安排長女潔妲嫁往戎國的時候,羅黛和行露并未預見悲劇的太多征兆。
彼時的琉國内亂未定,國敝民疲,内外交困。霞國和琉國有父子之盟,暫且相安無事,戎人則蠢蠢欲動,暗地裡在兩國邊界線上集結軍隊。
為了緩解外戰危機,羅睺琉主決定送烏珥帝姬和親,議會立刻就同意了。
唯一不和諧的聲音,來自琉後阿詩蒂。
作為貴族院議長與财政大臣之女,她最初是被指給穆瓦塔王儲的。結果王儲很是不喜這位未婚妻内向怯懦的性子,拒婚改由弟弟羅睺代替。
當羅睺登基為琉主,阿詩蒂順理成章升作“達斡安娜”——這是一項專屬于帝國至高女性的職位,标志着她可以在朝堂上同丈夫共享統治權,因此也被譽為“權力第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