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隆朝和琉國各有各的小九九,質子回朝之于隆朝一方的政治意義,還是更加深遠一些。
皇子以身入琉,委質他國,乃是國弱民貧時期采取的權變之術。
現在的隆朝,人口衆多,農工興旺,府庫充盈,甲兵強盛,堪稱強國,再不甘于恥居人下。
但朝中并非一面倒地支持新君盡早迎回質子,大司徒韓憲就是頭一個不贊成的。他掌管全國土地、賦稅、戶籍、俸祿、财帛委輸、軍國支計,自然要在金錢方面計較。
另外,禦史台也沒放下成見,隔三差五就參羅黛一本:結黨遣隆使、密會後宮妃、私門之内管教無方……簡直成了每日早朝的保留節目。
最令佐雅澤意外的,當屬大司馬李昊的反對。
定天帝專注發展陸軍,水師軍制僅做沿例,分為内河水師和外海水師。
前者由漢王管轄,主要在洛浦江上巡哨;後者因得不到官方資源扶持,遲遲無法做大做強。
在李昊看來,朝廷既有的海船海道大多以商運用途為主,每逢海寇來犯,須得調度洛浦水師的官兵出海應敵,非常不利便。
并且,戰船三年一小修,六年一大修,九年拆造。去年夏官耗資兩百萬兩,打造了二十艘全新的戰船以備海戰,結果為了給禁中修宮殿運送木材,被借走一半。
眼下漢王在朱海上打得艱苦,軍食日用均不足。李昊上呈文,條陳培植外海水師将才的意見,“請在沿海地區大量布置水師,使聖上德威遠播,海疆甯谧,來往商漁各安生理”。
于是佐雅澤賜對便殿。
這裡為皇帝聽講書史之處,兩側大柱之間各安置兩椅一幾,殿正中懸一楹聯:“集群聖之大成,立萬世之師表*。”
宦官恭迎李大司馬入内,一再表明聖上下了谕令,許大司馬坐等。
李昊推辭不過,便在左邊柱間的紫檀木座椅上坐下來,順手揉捏着膝蓋——這是他常年打仗落下的老毛病了,腿腳變得不太好使,視力也在一天天地消退。
隻他身長八尺五,鐵絲般髭須,固然年邁,英風如在,氣勢上仍是那個敢叫敵人聞風喪膽的李無敵。
他手邊方桌上放了些書冊,最上面一本,名為《天地略》。
這是隆朝最廣為流傳的兵書之一,約莫成書于獻章年間,作者楮冠子結合“薰妖之亂”時期的國情,廣泛論述用兵取勝之道。
他更融合奇門遁甲之術,開創了一門輕功絕學“禦風術”,堪稱逃生保命第一法門。
遙想當年,不受寵的十三皇子别的沒學好,單單深度修習了這種身法,通過原地運轉體内真氣,即可在戰場上動無常則,若往若還,免去性命之虞。
佐雅澤的溫故而知新的求學精神,令李昊動容。然而李昊拿過兵書一翻,裡頭怎麼還有琉文?
泱泱天/朝上國,堂堂真龍天子,研讀雙語版本做什麼?
一看到琉文,李昊就想起那個不男不女的琉使雷鈞,心中大不悅,皺着眉頭把書甩回去。
這時,殿外傳來腳步聲,幅巾燕服的佐雅澤笑着踏進來:“李公久等了!”
李昊忙起身行禮,被佐雅澤強行按回座位。
“朕來之前,正在查閱定天二十八年來的賬冊,沒成想耽誤到這會子,隻怕李公有些見怪。”佐雅澤說着,在上首坐了。
李昊道:“聖上新基,霸圖初現,當全心于政,臣如何會見怪?”
順意點燃一炷醒神的藥香,内侍上前為主子們奉茶。
“這是太後新得的‘祥雲霧’,有茶中之王的美譽,為梁州桃苑五十年難得一遇的珍品,朕特意讨來招待貴賓。”佐雅澤極力邀請李昊品茗,“太後常說,此茶能夠袪疾,使人胸中無憂栗。”
李昊飲茶三口,謝過聖恩,言簡意赅地重提組建外海水師一事。
——海寇頻頻出沒朱海,勾結瀕海窮民,分途進行劫掠,稍一見勢不妙,就退回白懷陸上。
白懷寨寨皆亂,人人從賊,是以洛浦水師在沒有與邊防陸軍形成雙重配合的前提下,不敢冒險下船追擊,被動采取抵岸封鎖的策略。
海寇回老巢休養一陣,隻要水師顯露一絲撤走的迹象,立馬卷土重來。如此周而複始,無窮盡也。
禦外之道,莫切于海防;海防之要,莫重于水師*。惟有在西南沿海築城、造船、征兵、設衛所,在近海島嶼上設以據險伺敵的水寨,方能防患。
“臣自作主張,協助漢王拟了一份海防纂要圖,還望聖上過目。”
李大司馬獻上的琴、炀、雍三州的山海輿地圖,一并設計了沿海事宜、禦寇方略、船器攻圍法等。
新君接過,大喜:“李公兼權熟計,計出萬全,永遠以奇用兵!”
“聖上謬贊。”
然君臣來回客套,佐雅澤笑眯眯地坐那兒飲茶,就是不點頭。
斜觑一眼那本《天地略》,李昊覺出來了:恐怕在新君的心目中,成康王佐揚雲的歸國之事,淩駕于一切之上吧?
帝王者,當去心為器。佐雅澤的性子,到底還是優柔了些。
可是,不正是因為這樣,自己才選中了十三皇子嗎?
那樣一個失恃的孩子,偏執且孤獨,知道自己對親情、對生活不能有所企圖,不惜把刀鋒當作救命稻草,牢牢抓在手裡來自救……
李昊端起茶盞,細品:“臣自從出身,今日為一統帥,掌握國家重任,時刻不忘這功名富貴從何而來*。”
佐雅澤聽後一哂:“知人則哲,惟帝難之。朕隻是個平常皇帝,及不上先帝天威,卻也不敢辱沒了李公。”
“聖上這話,便是在指摘臣了。”
“李公多心了,朕何嘗不曉得,你是在擔心朕?”佐雅澤耐心地解釋,“你擔心朕昏了頭,分不清輕重,将一己之私看得重于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