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室隔得略遠了些,不過好在你是纓馨的表哥,想來不會有大問題。”蘭昀蓁立于房門口,拿鑰匙開鎖,對他解釋道。
郵輪上的棋室在船的最尾端,此刻已過亥時,若要走到那兒去,下一盤棋,再反身回來,隻怕要弄到天明。
恰巧的是,蘭昀蓁房裡有棋盤,那是她從上海帶去美國,又帶回來的,不料此刻派上用場。
賀聿欽似乎并不放在心上:“無妨,她不會介懷。”
蘭昀蓁旋動鑰匙,按下把手推門進去,揿亮一盞燈。
柔黃的光束照得整間屋子明亮起來,賀聿欽得以看清内裡的布局。
蘭昀蓁與周纓馨所住的是一等艙,房間不比頭等艙的要大,更不用講此刻船票緊缺,一等艙也得落下一個檔次。但好在麻雀雖小,五髒俱全,屋裡的設施都是齊備的,隻不過當賀聿欽這個八尺男兒進屋時,空間便顯得逼仄了些。
她尋出茶葉罐子,要為他泡一盞茉莉香片,轉身見他視線落在疊了兩床薄被的那張床上,于是道:“船上出了那一件事後鬧得人心惶惶的,纓馨說,兩個人睡在一起有安全感,便搬了枕頭被子到我這邊了。”
她放下茶壺,将泡了茉莉香片的茶盞遞到他手邊:“看着有些亂,叫你見笑了。”
賀聿欽擡手接過:“是我疏忽,本該在你們身邊多加些人手。”
這些時日,他一面要與北京賀家取得聯系,以防那些老狐狸刺殺他不成,轉而對父親下手;一面亦要處理船上的命案,分身乏術。
上海聶家在聶理毓身亡次日便發來電報,文中激忿已深,言:家父與吾聞此兇信,滿腔悲憤刺心切骨,懇少将軍留證,執吾子之骨歸滬,聶家必當銘感!
聶理毓乃聶家長孫,聶缙長子,是聶老太爺視作接班人來教養的孫輩,現如今不明所以地慘死于茫茫大海上的一艘郵輪之中,隻怕聶家的怒火難以平息,此事亦不會善罷作休。
蘭昀蓁去找棋盤,賀聿欽并不好幹站在原處,思忖過後,閑來踱步,無意間走到一松木矮幾面前。
那桌上堆了成疊的書,他略看了眼,多是她的專業書籍,醫學方面的書,每本都很厚,密密麻麻全是英文,每頁的空白之處擠着她字迹柔婉工整的筆記,不難看出,她在念書上甚為用功。
醫學專業書的底下壓着的是幾本《The Lancet》,白色的上下邊框,中間是一張心髒的醫學圖像,這讓賀聿欽記起來,纓馨同他說起過,她去到美國主攻的便是心髒學。
現如今,若要說在心髒病領域内的研究哪國更為現代,美國固然要占上一席之地。他們的醫學課程體系推陳出新,實驗室與實驗器械皆是頂尖的,這點國内落後不少,最重要的是源源不斷的醫學人才。
國内自有不少醫學生懷揣一顆赤忱之心留洋深造學醫,苦學孤詣,可真到了那功成事立之時,願舍棄高薪與安适,回國投身革命的卻是寥寥無幾。
國内局勢動蕩已久,各地軍閥你争我奪,醫院裡并非不缺心髒病醫生,隻是普通百姓哪裡會拿得出餘錢去看這般難乎其難療愈的疾病?末了,隻怕在這方面再有建樹的專家,在人手緊缺之時,也隻得舍棄了專攻,幫着診治些泛泛的七病八痛。
在這點上,他無疑對蘭昀蓁另眼相看。
賀聿欽放下茶盞,欲幫忙将沓得老高的書堆整理齊整,搬動書本時,卻聽見“啪嗒”一聲響——是一本封面典雅精美的書掉落在了地闆上,封面上方印刷着行雲流水的法文黑色花體字,“La Dame aux Camelias”。
他彎腰将書拾起,拍了拍沾上去的灰塵,要放下書時,卻發覺書側面有露出一角,不知是書簽還是字條。
“那書不能看!”
熟悉且略顯發急的女聲突然插入,賀聿欽将要觸碰到那一角的手懸在空中,又放下。
他并無局促,隻自如地放下書,擱在那疊書的最上方,姿态依舊端正:“抱歉,隻是想把掉出的東西夾回書裡,并無窺探隐私之意。”
蘭昀蓁手裡緊握着那張白玉棋盤,心提到嗓子眼裡,雙眼注視着他放下了那書,連帶着的還有那夾在書頁之間,僅露出一角,險些被他抽出的票據。
她深吸一口空氣,讓心安定下來,方對他解釋道:“你誤會了,我并非怪你。”
賀聿欽靠在辦公桌邊緣,不疾不徐地重新端起那盞茶,掀了蓋子掠開茶面上的茶葉,伴着茉莉茶香,袅袅白霧溢出來,飄散空中,隔着這層薄似輕紗的茶霧,她朦胧看見他正好整以暇地望她。
貌似并無理由去阻攔他翻開這本書,不過一本《巴黎茶花女遺事》,再如何也是亞曆山大·小仲馬寫出的名作。但言已出口,無法再退卻,蘭昀蓁也隻得硬着頭皮想出個緣由來。
“這本書是外國同學送給我的。昨夜無事翻開來看,才知這版中有些詞句未來得及删減,頗為露骨。”
她說這話時連頭皮也在發麻,心中懷着對亞曆山大·小仲馬的慚怍,握着白玉棋盤的手又不自覺地收緊。
他未動,她隻好快步走到他身邊,将那本《巴黎茶花女遺事》撤到抽屜裡:“昨夜剛打開看時,正好纓馨要過來跟我一同睡,驚得我随手擱在了桌上,今早上起來卻忘記收了……”
賀聿欽又放下茶盞,微微颔首。
她一時又不知接下來該解釋些什麼了。
兩人靜靜站了片刻,賀聿欽仍從容不迫地品着手中的那盞茉莉香片,蘭昀蓁則不願再站在那處,隻想把他帶離那地,于是收拾幹淨桌面:“那日的棋局我憑着記憶又複現了一遍,你來看有沒有差錯。”
賀聿欽早瞅見她微微染上一層薄紅的耳垂,隻是不知為何,今日一反既往,舍了貫來的紳士風度,未率先打破沉默。
她不敢瞧他,他便借着光束,不愧不怍地眼見着她耳根子一點點紅起來。
他跟着,終于徹底放了茶盞,在對面的椅子上坐下,執上棋子:“與那時的一般無二,你記得很好。”
書桌上的赭色五音鐘每秒都在發出細微的沙沙擺動聲響,蘭昀蓁手撚白棋,漸漸地嗅見茉莉花香,原是不知何時賀聿欽已掀去了茶蓋,讓香息跑了出來。
淡雅的茉莉香片氣息盈懷,卻仍無法讓她的思緒厘清,不但眼要看着棋局,心卻也要思索如何從他那兒套出些聶理毓一案的消息來,抛卻了方才教自己說不出話來的露骨文章,話在腦海中過了好幾道,方試探着開口:“這些日子都未曾見到你,還在想你的傷口是否惡化了。”
賀聿欽的視線從棋盤上轉向她的臉龐,片刻後又回到棋局上,手指落下一子,未有隐瞞:“傷好得差不多了,隻不過近來忙于處理聶理毓一案,難有閑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