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培成走在最前,她跟在賀聿欽身後。
當她走進教堂時,聶理毓的屍體恰好被蓋上白布,她瞥見了最後一眼。
蘭昀蓁站在兩側靠背長椅之間的走道上,四周皆是威嚴宏麗的弧形高拱門,琉璃吊燈懸在半空,映照着斑斓的彩釉玻璃,在暗黑的夜裡,散發出猶如豔鬼般的稠麗,灑在教堂最前端的巨型十字架上,既神聖,又詭谲。
“……我以油塗你,因聖父,聖子及聖神之名,阿門。”
屍體早該被擔走,神父卻執意要行塗油禮,即使手中沒有聖油,也執意念完禱告詞。
想來也是,人死在教堂之中,當真是諷刺極了。
她漠然看着蓋上白布的屍體被擡走,轉身見賀聿欽以一塊帕子隔手,撚起一枚子彈殼。
“瞧這子彈口徑,他大抵是被那幫軍閥記恨上了。”唐培成接過去看,而後将子彈殼交給收集證物的船員,偏頭見賀聿欽彎下腰,“你在撿什麼?”
蘭昀蓁看過去,霎時緊張起來,目光緊鎖着他的手。
賀聿欽緩緩起身,展開手。
“佛珠?”唐培成雙手插兜,微眯了眯眼,“基督教堂裡為何會出現佛珠?”
還是......被找到了。
蘭昀蓁就站在離二人不遠的地方,抿着唇,雙手背于身後,下意識地摩挲起右手腕。
“總歸定是證物。”
一道男聲自外而來,伴着皮鞋的踢踏聲,康修銘出現在門口,笑道:“你們兩個倒好,撇了我到這兒來了——雲小姐?”
康修銘再一看,見她在這裡,很是意外。
賀聿欽用帕子将那些佛珠包裹好,轉身:“怎麼這時候過來?”
“這房間隔音不好,走廊上總有船員經過,就這樣被吵醒了。”康修銘回罷,又看向她,“雲小姐是……?”
“我睡不安穩,便想出來散散心,沒想到遇見唐先生和賀少将軍。”她微微一笑,又解釋,“賀少将軍擔心我一人不安全,便帶我一同過來了。”
康修銘瞧了眼賀聿欽,笑一笑,對她道:“此地血氣重,你一個姑娘家不宜留在這,我叫船員送你回去。”
聞言,她目光瞧向賀聿欽。
後者朝她微微颔首。
蘭昀蓁低首,被發絲遮擋住的眼神落在他握拳的手上。
本想親自确認那佛珠,但如今卻無法冒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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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房間,天已然是朦朦亮。
周纓馨尚在安睡,蘭昀蓁翻開那本《巴黎茶花女遺事》,拿出票據,欲塞進行李箱中,不料周纓馨此刻醒來。
“……小蓁姐,你何時醒的?”周纓馨揉着眼,有些迷糊。
她淡定自若地将票據重新夾回書頁裡,聲音輕柔:“我有些睡不着,便出去走了走。”
周纓馨眯眼打着哈欠,揿亮床頭燈,拉着她一起躺下:“開着燈睡,這樣就不怕了。”
蘭昀蓁笑一笑。
比她小三歲,還是個小姑娘。
沙沙一陣響,身旁的人輕輕拍她肩頭,于暖黃的燈光下遞出一闆東西:“我帶了安定片,小蓁姐你實在睡不着就吃一片吧,很管用的。”
“多謝你,不過不用了。”她低眸瞧着那闆藥片。
周纓馨無奈将藥收了回去,此時也有些睡不着了,拿了幾個枕頭墊高靠着:“天都将亮了……要不我們來聊天吧!”
“聊什麼?”
“嗯……你在美國時會想家麼?”
蘭昀蓁沒有回答。連空氣也靜靜的。
窗戶開了條縫透氣,外邊海風吹進,輕柔掀起一卷乳白色的薄紗窗簾,幽微地與牆紙貼近,呢喃細語着。
時間像是定格許久,久到周纓馨都要以為她睡着了。
她試探着出聲:“小蓁姐,你睡着……”
“有時候會的。”
“啊。”
周纓馨忽地被吓一跳。
因為她的聲音太輕了。并非似輕飄飄的幽魂那般嚇人,而是一種清冷飄渺之感,可周纓馨總覺得還有一絲傷感交織其中,她忍不住去看她神色。
蘭昀蓁輕輕閉上眼,好似這般腦海中便能再現往昔雲家盛況。
“尤其想念擂沙圓。”她輕輕偏頭,對她微笑,“我記得,喬家栅的擂沙圓很是香甜。”
“對吧!那些東西,遠隔着太平洋都吃不到!我還記着我爹做的蟹殼黃……”
話匣子一旦打開,周纓馨便無法止住地興奮地回憶起來。
蘭昀蓁視線靜靜落在露出的那縫窗玻璃上。
向外望,是侵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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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五日,她都未能見到賀聿欽。
蘭昀蓁垂眸看着紅酒杯中泛起的圈圈漣漪,心中沉思着。
若連他人也見不到,又該如何取走佛珠?
正想着,耳邊傳來“叮當”一響,周纓馨放下銀叉子到碟子上,湊過來道:“聽說,那聶家大少爺的遺體再過幾日便要被處理掉了。”
她回神:“這是從哪聽來的消息?”
“消息不都是傳來的麼。”周纓馨咂巴了下嘴,撚起餐巾揩掉嘴角的蛋糕屑,“說是,因着還有一個多月的旅程才到上海,怕屍體在船上腐爛發臭,隻好選在郵輪下一次停靠時草草處理了。”
“說來也真是可憐,死在這茫茫海上,連骨灰都不一定帶得回。”她又歎息。
蘭昀蓁靜默片刻。
周纓馨以為她又回想起槍響的那晚上,忙扯開話題:“不吃東西了,我們去跳舞吧。”
今夜的船上是有舞會的。
她偏頭,看向一旁華燈輝煌,氣氛歡愉的舞池。
人們輕歌曼舞,觥籌交錯,不見愁色憂色,似是全然忘卻了前些時日的那起命案。
周纓馨很快便被邀請去了跳舞。
“别幹坐着了,小蓁姐。”周纓馨的手被另一位陌生的年輕男子紳士地牽引着,她回頭,促狹地眨眨眼,笑着朝她招手。
蘭昀蓁無心縱身歡愉,坐着原座,回以一笑。
她仍舊心事重重,想着佛珠,想着聶理毓臨死前的模樣,也想着……那人該如何才可脫身。
但眼下,最要緊的是佛珠,這東西能在郵輪上處理了是再好不過,落在賀聿欽手中,于她而言毫無益處。
隻不過,她現在沒有理由與他多加接觸,過于頻繁的相處隻會惹人生疑。亦或許,她可使賀聿欽主動靠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