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失卻了主動權,便也失卻了目的性,被動一方的動機總是難以讓人置疑的。
舞場裡的樂點接近尾聲,新一輪的舞曲又将奏響,跳動着的氣氛漸漸回溫漲向高潮,她聽出來,那是一支華爾茲舞曲。
她仍記得在聖約翰大學就讀一年級時,有位加拿大籍的中年女教師負責在禮儀課上教導女生舞會的禮儀,某節課不知怎地,忽地說到華爾茲。
那位外國女教師拿白粉筆在黑闆上寫下一個古德文單詞“Walzl”,那是英文“Waltz”的最初來源,意思是旋轉。她還記得她轉過身後,放下粉筆,用随身手帕揮了揮空中的粉塵,又優雅地擦幹淨手指——“法國人尤愛圓舞曲,因為它們輕快、灑脫。可教會卻十分不喜,他們認為在舞蹈時,男女切近,舞步敏捷是粗鄙伧俗、不堪入目的……”
彼時的英國報界對其也充斥謾罵,認為這是局限于妓女的誨淫表演,不該被傳于上流社會之中。
“……我們認為有責任提醒家長,不要把自己的女兒送到如此緻人死命的瘟疫中去,它不再為任何有道德的英國社會階層所容忍。”報刊上如是抨擊。
然則再多的謾罵也阻擋不了新潮宣揚,十八世紀末,僅是在巴黎,便似雨後春筍般騰湧出七百餘家舞廳。再到如今,社交圈子裡已是少不了它的存在了。
“進行華爾茲時,舞者并不會與最初的舞伴分開,甚至是變更舞伴,而是在舞池裡旋轉時,與另一半保持親密的擁抱。”那個時候,女教師講到此處,側過身,朝着空氣做出摟抱的演示動作。
講台下,彼時已戀愛了的女同學被其他同學以此揶揄得臊紅了臉;未有戀愛的那些個膽子大的女生,便兩女飾起了一男一女,不用說擁抱得有多親近了,隻惹得全班喧笑起來,終被女教師嚴肅着臉,用力地将教鞭敲在講台上而叫停。
身邊的光影暗了一暗,蘭昀蓁偏頭瞥去,原是一年輕帥氣的外國男人來邀她入舞池。
那男人生得金發碧眼模樣,身着得體的白色西裝,腰背微躬,伸出手來,掌心朝上到她面前,多情的雙眼注視着她,微笑着。
若是周纓馨見了他,大抵是要驚呼一聲白馬王子了。蘭昀蓁莫名想到這兒,便笑了笑。
不過她婉拒:“抱歉,我有舞伴了。”
外國男人并未因此收回手,微笑着搖了搖頭:“這位東方小姐,我觀察了你很久,并未瞧見你身邊有其他舞伴。“
她也微笑着搖頭:“或許我是在等待他呢?”
年輕而英俊的外國男人一再堅持:“如此窈窕的淑女說謊,是會讓人傷心的。”
蘭昀蓁的笑容很淺很淺了。
“抱歉,是我遲了。”一道熟悉的男聲驟然插入。
她視線流轉,定格在風塵仆仆來的那人身上。
那外國男人轉身見到賀聿欽,意外地挑了下眉梢,終是善罷甘休地收回手,潇灑地聳了聳肩,見證着他将她拉進舞池。
“你忽地出現在這兒,有些……讓人意外。”
她被他輕輕帶入舞池,不差毫厘地融入進躍動着的歡快舞點,一擡眸,恰好撞上他的注視。
腰間虛攬着的那股力微微重了些,他低聲回:“這艘郵輪上,無論發生何事都在情理之中。”
她微微一愣,轉而告訴自己,切莫要有做賊者心理。
于是她笑:“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就像這支華爾茲麼?”
耳畔的舞曲奏入高潮,他攬着她腰際的那隻手掌終于貼上來,二人随樂曲舞動,契合地轉了一圈。
他低首:“你還記得。”
“當然記得。”她回憶起,“一是那時你幫我解了圍,我心裡很感謝你;再來便是,那時隔得近,似乎聞到你身上有藥品味,在想你是否是受了傷。”
賀聿欽似乎熟記着節拍,将舞曲有條不紊地進行着,極有閑地垂眸看着她。
被盯着瞧了好幾秒,蘭昀蓁笑笑,解釋:“我這是職業病犯了,你權當聽聽,不要放在心上。”
賀聿欽未語,過了一個拍子,方道:“的确是藥味。”
他并不否認。
見他如此坦明,蘭昀蓁也有些意外。
畢竟賀少将軍負傷的消息若是走漏了風聲,隻怕會招來殺身之禍。
她是聽聞過的。
賀父賀嶐将軍為軍閥所忌憚,尚被困京,明為休養舊傷,實則軟禁,監控不斷,而其獨子賀聿欽隻身一人與軍閥斡旋,處境更危。
這些,由他尚且在海外時,已受暗處來的傷便可知了。
蘭昀蓁關切問:“傷在右肩麼?”
她暗地觀察過,他一直用左手多些。
他微低了低頭,垂眸看着她,這次的回複裡卻不乏藏着淡淡笑意:“雲小姐,我是你的病人麼?”
他這樣說,她跳舞的步伐便停下來。
由無數男男女女舞動彙成的圈圓舞池裡,他們的暫停分外顯眼。
賀聿欽看了眼她,掌心輕輕托了下她手腕,将她的手重新搭在自己肩上,帶她接續起舞曲的節拍:“不過小傷,早已處理好,不必擔憂。”
“這樣子很不好。”蘭昀蓁秀氣的眉頭微微颦蹙。
“為何?”賀聿欽低頭笑,“我不至于傷到連一曲華爾茲也跳不動。”
“不是。”她愧疚解釋道,“那晚你傷還未好全,我卻拉着你跳舞,心中着實過意不去。”
她講這話時,樂聲漸大,雙眼望着近在咫尺的賀聿欽,殊不知身後那對金發碧眼的外籍舞伴似是鬧了些不快,竟于舞池之中争執起來。
年輕嬌橫的外國女郎氣惱地用尖頭高跟鞋踩中男士的鞋頭,此二人的舞步驟然停下,自然要擋住他們的去處。
“小心身後。”賀聿欽看了眼她身後不遠的那對舞伴,提醒道。
隻是舞曲聲愈大,蘭昀蓁未能聽清,隻看着他嘴唇張合。
什麼?她方欲問出口。
一切都發生得突然。
在她話音落下的那一霎,腰後的那隻手驟然攏緊,那氣力讓她蓦地跌進賀聿欽懷中,額頭冷不丁抵上他堅實的肩膀,她幾乎是整張臉都埋進了他胸膛裡,淡淡的藥味似是被強調一般,尤為顯然。
亦不如說,是賀聿欽将她護在了懷裡。
“抱歉,抱歉……”那位男士歉意地忙朝二人賠笑。
賀聿欽對他微微颔首。懷中有一抹軟玉溫香依偎在臂彎處,隻消低首,便可嗅到玫瑰發油的幽香。他垂眸看着,視線自然落在她眼睫處,濃密似鴉羽,因受驚而輕微地顫動了下。
蘭昀蓁很快回神,借他臂彎的力脫離了他的懷抱,站穩了身子。擡眸望他時,卻發覺他溫和的視線早已落在她身上。
“方才......”她松開抓着他小臂的手,将二人間的距離拉開些,将要問是怎地,卻聽得身後那對男女吵起來,聲音漸有蓋過樂曲聲的趨勢。
她與他對視一眼,向後看去,才知那女人離她不遠,且仍在憤憤後退。
想來,若是她再往後邁一步子,二人便要撞得不忍睹了。
蘭昀蓁收回視線,朝他溫和地笑了:“看來今夜不大适合跳舞。”
賀聿欽平整好衣衫:“既如此,不妨與我把那盤殘棋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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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舞廳裡的暗綠色漆花大擺鐘于亥時整點敲響時,周纓馨正與舞伴在舞池中伴着旋律肆意旋轉,歡笑得正在興頭,轉身面對到出口處時,卻意外瞥見兩道再熟悉不過的身影。
腦子是比身體先一步反應過來的。
她驚訝地拽着感到莫名其妙的舞伴停下,怔忡地望着舞廳出口消失的那兩道人影——
表哥怎會忽地出現在這處……連小蓁姐也與他一同離開了?
身旁被忽視的男士略有不滿,拉着她重新接上舞步,周纓馨朝他抱歉一笑,饒是她欲回頭,再多瞧幾眼,卻也無從探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