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昀蓁是被安全經理送出來的。
她手中握着那件冷冰冰的物什,心頭是湛清的寒涼。
那東西很重,重到負累着一個人的生命,亦很輕,或許要輕過一支鉛筆。
“……逝者不得福佑,是主的旨意,但就像那位乘客所說的,頭等艙裡的那位康先生還能救治,雲小姐不要放棄希望……”
外籍安全經理在她身旁,寸步也要跟着。她知曉為何,不過是聶理毓喪命那日,他瞧見了她在頭等艙裡,與賀聿欽和康修銘待在一處,約莫也是有身份地位的人了,不願得罪。
她神色很是淡漠,兀自往前走着,耳旁的話音悉數化作模糊雜亂的嗡鳴,瞥見公共區域的長椅,又不禁憶起來方才那番頹然落寞的談話。
餘下的那個留學生佝偻着背,背影傾頹地坐在長椅上,雙肘支在膝蓋之上,兩手掩面,頭埋得很低,幾近與膝蓋齊平。
他默了許久,未看她,卻道,“這支藥,若能握在我自己手中,他就不會死……雲小姐,你拿去吧,用它去救該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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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面吹着潮濕溽熱的晚風,她漸漸回神。夏日的夜晚本該是悶熱的,蘭昀蓁單單坐在卧室外的一把木椅上,手心裡卻一片冰涼。
房間裡,唐培成正扶康修銘平躺着睡下,康修銘将将注射完藥劑,此刻依舊疲倦。
他躺下前,仍蒼白着臉,不忘叮囑賀聿欽:“她情緒瞧着不大對,你要多看着些。”
賀聿欽點頭應下。
他視線落在卧室外,那道身影此刻立在房間裡那扇窗戶旁,鴉羽般的眼睫低垂着,望向大海。
摻着腥鹹海水氣息的晚風拂過她側顔柔和的臉龐,飄揚起幾縷發絲。
沉默之中,饒是對蘭昀蓁格外不喜的唐培成都慨歎:“若是那日,她未幫那兩個學生,今朝也就不會有這支藥到我們手中了。”
“總歸是我康修銘欠了那兩個學生一條命。培成,你明早幫我打聽一番,那兩人在哪所學校就讀,家中情況如何,又住在哪……”
唐培成為他擺正着枕頭,将他打斷:“好了,你說的我自然知曉,現在你能做的,就是好生養病,别白浪費了那支藥。”
康修銘虛喘了幾聲,對賀聿欽道:“這回是我欠了雲小姐一份人情,這份人情難以還清,你幫我同她講,若她日後有需要幫忙的時候,我康修銘水火不辭。”
“好。”賀聿欽應下。他微微側頭,便望見那道削薄的身影,腦中方想起康修銘所說的人情。
她帶着那支藥劑回到這個房間,為的并非誰人的一份人情,這樣對她說了,未免顯她物質。
此刻她心事重重,想得會多,不該讓她愈發郁結下去,他如是想。
夜色越來越沉,黑漆漆的海面之上,唯有一輪殘月高懸,月明如水,甯靜溫柔地安撫人心。
蘭昀蓁覺察到身後側的地毯沙沙,是有腳步聲,回身看去,賀聿欽手裡提了個小食盒,朝她靠近。
“你怎麼過來了,康先生睡下了?”她往他身後望,唐培成正從卧室裡出來,輕手輕腳地合上了門,與她視線對上時,微微點了一點頭。
這與先前相比,他态度已是好不少了。
“我出去抽支煙,晚上我守在這裡。”唐培成瞧出賀聿欽對蘭昀蓁有話要講,今日不再有意見,也無法再有意見了,索性從口袋的煙盒裡摸了根煙,借口出去,把空間留給二人。
房門咔哒一聲關上,賀聿欽把食盒擱在小圓桌上,一層層揭開蓋子。
她見了,不免多瞧幾眼:“你還未用過晚飯?”
聞言,賀聿欽擡頭瞧一眼她:“是纓馨同我說,你出門時沒來得及用餐。”
“樓上樓下忙了好些趟,也不覺着餓?”他問她,她也隻淡淡地笑一笑。
走近了些,才瞧清楚了食盒中的為何物。
“這幾樣點心,船上的廚子也能做出來麼?”她眼中意外,不禁多瞧了幾眼他。他正仔細地将紙巾為她疊好,免得她吃東西時弄髒手。
“不是郵輪上的廚子做的,是……”賀聿欽話到一半,察覺到不妥,立即又收住了。
今日清早,他在餐廳用早飯時恰巧遇見幾位同胞,那幾位同是上海人,因在船上度日漫漫,惦念故鄉之味,便借了船上的後廚,自己做了幾樣點心。
他瞧見時,莫名憶起那日在她房中下棋時,她說她喜甜食,待到自己反應過來時,嘴已先思緒一步,伸臂攔住了那一行人,開的是高價,各式各樣的糕點悉數買了幾個回去。
那時,卧病在床的康修銘瞧見,忍着咳嗽也要不由得笑話他:“你這一番,又是買了人家愛吃的點心,又是費勁兒挑了個古色古香的食盒子裝上,是為了謝那位雲小姐照顧了你身邊這幾個病人的?”
康修銘說,他騙不過自己,而他自己貌似從未遮掩,卻也從未坦明過。
他從回憶中抽身出來,斂了神色,見她一直望着自己,蛾眉宛轉,那對柔美的眸子似是在等待那個“是”字之後的話語。
“船上有上海同胞做的,纓馨要謝你,便從他們那裡買來了。”事是同一件事,主人公卻換了一位。
“竟有如此之巧?”她看着賀聿欽淡定的容色,心中有些對此有了一些思索,“今日我在房中卻不曾見到過這個食盒。”
“你去拿藥時,她送上來的。”賀聿欽神色依舊淡然,如同置身事外。
要求證也隻得等回房再說了,蘭昀蓁如是暗想着,說道:“如此的話,隻好等我回房再謝她了。”
“你無需謝她,是她該謝你。你救了她一命。”他回道。
蘭昀蓁接過他遞來的齊整疊好了的餐巾紙,隔着撚起一塊條頭糕,吃到嘴中,細嚼慢咽。
豆沙餡裡融入了桂花香味,齒頰生香,她忽地回憶起兒時,姆媽說喝酽茶時,佐以糯糯甜甜的糕點,坐在庭院裡被陽光灑滿的藤椅上享受,是件很幸福的事。
她安安靜靜地望着手裡被紙裹住的條頭糕,漸漸出了神。賀聿欽在她身旁繼續道:“修銘的也是,他的命也是你救回來的。”
蘭昀蓁擡眸看着他,他道:“他想親自謝你,光說卻是不管用的。康家的根基紮在上海,幾世經商,人脈頗廣,日後你若有需,隻管尋他開口,他會幫你。”
蘭昀蓁靜靜地瞧了他好一會兒,方開口道:“那……纓馨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