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培成冷冷吐出幾個字:“接着打。”
她微微抿唇,接着又拿起聽筒。對面的接線生似乎換了一位,但聲音依舊溫柔又有禮,“好的,請您稍等。”
屋内的落地座鐘嘀嗒擺着,悄無人聲。她閉了閉眼,聽見電話那端有輕微聲響,緊跟着聲音有些嘈雜,似乎是衆人在歡笑熱鬧,一道人聲插進來,十分禮貌得體:“請問是哪位?”
約莫是許府裡的仆從,蘭昀蓁對他道:“我找二公子,麻煩讓他聽電話。”
對面的人有些疑惑:“您是……?”
“他知曉我是誰,你隻叫他來便是。”蘭昀蓁不過多講。
“……好,好,那你稍等。”電話那端傳來聽筒被擱下的聲響。
簡單一個稱謂詞的轉變,顯然,那人已經将她當作是許二公子的某位露水紅顔。
可現今蘭昀蓁沒法去想那麼多,屋中還有另外兩個人站着聽着,她在想,一會兒許奎霖接起聽筒時,該如何簡要清通地省去叙舊,又讓他不加懷疑地切入正題。
……聽筒那端的聲音又清晰了些許,似乎被人提了起來,離熱鬧的人群更近,接着被湊近到那人臉側,嚷鬧聲漸漸小了。
對面之人等了一兩秒,未等到回應,似乎略有不耐:“哪位?”
“是我。”她柔聲道。
聞言,聽筒那端霎時默了一瞬,下一刻那人的呼吸聲似乎重了一拍:“昀蓁?”
“是我。”她依舊如是回道。
方才的不耐于刹那間煙消雲散,許奎霖的語氣稍帶着些許意外之悅:“你何時回的國,現今在何處?”
蘭昀蓁另一隻空着的手不自主地端起聽筒,她将唇湊近了一些,壓低聲音:“奎霖,我有一事,火急萬分,現如今或許隻有你能幫上忙了。”
聽出她聲音亟迫,他便也了當回道:“你說便是,我自然竭力而為。”
身後的那柄槍頂得她後腦勺發脹,隐隐作痛,似又是在警告她,三思出言,切莫耍手段。
她眉頭細細颦着,聲音盡量保持平和:“我有一批要緊貨物,現今被法國人扣在了碼頭,他們丢了貨物,此時正一個個箱子翻開查驗着。”
許奎霖冷靜問她:“你的那批貨,是何物?”
周遭的氣氛瞬間冷然,她淡定念出心中早已打好的腹稿:“是幾件緊俏搶手的西洋藥,老太爺念着,讓我打通關系帶回來,卻遇上這等事……你也知道的,他老人家不喜同洋人打交道……”
許奎霖簡單道:“好,我知曉了。”
蘭昀蓁頓了一頓:“你現在給碼頭那邊通電,可否來得及?”
房間裡的幾人都期待着這個回複,許奎霖卻道:“這群法國人辦事,規行矩止,且我聽說了,今夜他們丢失的這批貨很重要,你若想将那批藥卸下運出,恐怕要有明文批條。”
屋裡的唐培成與賀聿欽聽得模糊,蘭昀蓁卻聽得一清二楚,心中沉了一沉,有意問出來,好叫他二人聽見:“明文批條……那是個如何批法?”
唐培成與賀聿欽皺眉相觑。
“聽上去複雜罷了,不過你無須擔心,我會将東西帶來給你。”許奎霖問道,“你現在在哪處,聶府?”
蘭昀蓁看了眼賀聿欽:“你的意思是,你親自将批條送過來?”
他若執意過來,賀聿欽與唐培成勢必要回避。
許奎霖笑:“不若講,是來看看你,順道将批條也送來。”
身後唐培成的聲音壓得很低:“叫他派人送到飯店前台。”
“我聽聞今夜許府辦了晚宴,你過來,會不會不太妥?”蘭昀蓁試探問道。
許奎霖輕笑着回:“不過是族中有長輩過壽,辦了幾桌酒席,請了戲班子來唱戲。這戲聽了一夜,排場也走了一道,也該讓我出來透口氣了。”
“如此……”蘭昀蓁有些踟蹰。再多講下去,隻怕許奎霖要起疑心了。
“與你講半天了,還未告訴我你現如今住在何處。應該不在聶府?”許奎霖聲音是笑着的,接着問。
蘭昀蓁握着聽筒的手收緊了緊,語氣一如既往的溫和:“是,在禮查飯店。你若過來,大概要多久?”
屋内,緬花劍腿翹頭案上發出一聲輕響,接着沉悶的腳步聲又沙沙響起,大抵是賀聿欽聽見了她的話,擱下紫檀發梳,準備離身。
“……半個鐘頭麼?好,我知曉了。”蘭昀蓁放下聽筒,身後的槍口離她遠了些許。
屋内靜了半晌。
她緩緩松了口氣,轉向他們問道:“他再過不到半個鐘頭便會到這裡,你們二人不如先行一步,随後我叫人将批條送出來?”
賀聿欽沒有異議,隻立足窗戶邊,掀開一點窗簾,眺望着遠方的蘇聯領事館。
收回視線時,她恰好望過去,兩人的視線短暫地交彙了一瞬,似是黑白默片一般,無意地一瞥被時空無限地延長、放大,短短一霎,兩個人又都不露形色地移開。
目窕心與,意惹情牽。
蘭昀蓁蓦地憶起青鎖來,她自幼在戲班子長大,耳習目染,熏陶成性,唱的又是花旦,最是熟谙眉眼傳情、色授魂與這一套,若是叫她見着了方才一幕,定是要那般諧谑一番的。
如是想着,她的指尖不經意間戳到手掌心裡。
唐培成凝神思索片刻,臉仍舊闆着:“不可。”
蘭昀蓁平靜地看着他。
他反對:“屋裡不是還有裡間?我們就在那處守。”
唐培成不願離開,是因為不信她。這點蘭昀蓁清楚得很。
她不再多勸:“如此的話,二位請自便吧。”
……
房間裡,落地座鐘的分針将将擺過四個格子,門外,敲門聲咚咚響起。
蘭昀蓁掃了一眼分隔裡外間的柚木彩色玻璃的六折屏風,裡間未開燈,光線昏暗,瞧不清屏風後的幢幢人影。
她走上前去開門,門後的臉龐熟悉又有些許陌生。
蘭昀蓁擡眸看他,怔了片刻,門外的人手中提了東西,此刻拎到她臉前晃一晃,笑道:“怎地,不認識我了?”
許奎霖将手臂又放下,他的臉上,那副金絲邊框的眼鏡落在她眼底。她瞧見,他右眼眉骨下方似是多添了一道淺淡疤痕,約是一個指甲蓋那般長短。
她側身讓他進來,不禁問起:“你何時要戴眼鏡了?”
許奎霖走進屋裡,四下打量了一番,放下東西到茶幾上,站定了身子,回身望她:“前段時日受了些許小傷,這段時間或許要戴眼鏡才能瞧清楚了。”
他半身靠在桌緣邊,淺笑着伸手朝她一遞,兩指間夾着的正是唐培成與賀聿欽需要的那張批條。
她走過去,接下紙條,低眸疏略掃了幾眼,語氣柔和:“是怎樣的小傷,才會傷到眼睛?”
蘭昀蓁又擡眸瞧他。那縷不相信的眼神一瞅向他,許奎霖便無可奈何地笑着回她:“本是會被傳得沸沸揚揚的,不過我叫人封鎖了消息,沒走露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