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查飯店,華燈初上。
飯店三樓拐角處的三一一室,正是蘭昀蓁的下榻之處。
老翟叔方至這間屋子裡取了東西,此刻已打道回聶府書房去複命。
針織着大馬士革花紋的暗紅錦緞窗簾被金絲流蘇吊穗對稱拉開,系于兩側,頭頂是扇狀縮褶樣式的法國絨窗幔,蘭昀蓁立足半圓弧玻璃窗前,垂眸目視着那輛深黑的老爺車駛遠了。
她開了窗鎖,站至陽台處透了透氣,掀眸望去,對面是紅頂白牆的蘇聯領事館,遠處可眺望見滄浪滾滾的黃浦江,濤聲陣陣,似在醞釀新一輪的風靡雲湧。
雨點又淅瀝落起來,沾濕了她手背。蘭昀蓁回身合上窗戶,擰上鎖扣,将綁好的窗簾松開放下來。
忽然聞見房門口處的敲門聲響,她随意擱下手裡的流蘇吊穗綁帶,走過去:“哪位?”
“侍應生。”房門外的人應道,“方才離開的那位老先生吩咐了我轉交一樣東西給您。”
老翟叔?
蘭昀蓁微微皺了下眉。
那侍應生的聲音略有耳熟:“老先生說了,讓我一定将東西交到你手上。”
“我知道了。”蘭昀蓁猶疑片刻,還是将房門打開。
門開的那一刹,一道黑壓壓的光影落下來,将她一點點吞噬籠住,周遭的氣場并不友好,甚至有些硝煙彌漫的味道。
蘭昀蓁擡眸迎上那道視線,那人的臉,與她方才想的一般無二。
她的手搭在門把手上,對面是黑洞洞的槍口。
“唐先生。”她道。
唐培成容色冷峻,遮掩在臂彎大衣下的那支槍對她又近幾寸,像是逼迫她:“進去。”
蘭昀蓁并不挪動。
二人僵持着,分寸不讓——直到她看見他身後露面的人。
賀聿欽的手按在唐培成握槍的右手臂,話卻是朝她說的,他聲音很低:“有事要托你。”
蘭昀蓁對上他漆黑冷靜的雙眸,心感奇怪他為何此時在滬。
他也沉沉望着她,視線與在郵輪上略有不同。有那麼一霎,她忽地明了了為何方才唐培成借口老翟叔闖入。
她步子往後,退進房裡,他二人進了房間,唐培成不再遮藏右手中的東西,單手鎖上房間門,隻是握槍的那隻手,槍口依舊對準她。
蘭昀蓁面無懼色,自若地在法國絲絨的單座沙發上坐下,垂眸沏着茶:“唐先生有求于人的法子着實新穎,今日我見教了。”
她先是斟了兩盞茶,想了一想,仍是覺着這般不大妥當,于是又揭了另一隻茶碗,添上茶水。
唐培成站在矮方的柚木石面茶幾前,低頭攢眉,語氣依舊冰冷:“我隻與笃誠惇信之人談求,至于,蘭小姐——”
聽見這三個字,蘭昀蓁推動茶碟的手不頓不停,從容自如。
賀聿欽默不作聲立在一旁,觀察着她的反應與神色,試圖從中探見哪怕一絲慌張與置辯,可她全無。
她推茶碟的動作很是輕柔、不急不緩,茶碟被送至離他二人近了些,茶面卻仍舊波瀾不驚,一如此刻倒映在水面上的、她的臉龐。
他透過水面看她,她也瞧見了那杯中之人,兩股視線在一樽淺淺的茶盞重逢、牽纏。終是蘭昀蓁率先擡眸去望他,賀聿欽移開視線,端起一盞茶,緘默地飲着。
唐培成道:“一字之差,中間卻隔着一個聶家,蘭小姐的文字遊戲,唐某恕不奉陪。”
蘭昀蓁定了定神,環抱着雙臂往後靠,漸漸陷入胡桃木玫瑰紅的絲絨沙發裡:“唐先生似乎來得很是急遽,若是特意來與我談論這些的,我倒也無話可說。”
房間裡的落地座鐘嘀嗒晃動,唐培成的臉色緊繃更甚:“法國人于碼頭丢失了一批重要貨物,我們的東西連帶着也被扣押滞留下來,不得卸走。”
飯店外雨聲漸大,蘭昀蓁聽着瓢潑雨珠砸落玻璃窗的聲響,并不掀眸:“聽上去,很是要緊。不過又與我有何幹?”
唐培成冷哼哂笑:“那日在丹桂第一台,蘭小姐去見了公共租界那位副總巡捕,若是讓世人知曉聶家與那場鎮壓案有關,不知聶老太爺可否還會如此信任你?”
唐培成這番話,隻說對一半。
蘭昀蓁瞧他一眼:“碼頭與法國人的事情,我并不能插手,你來找我,也是尋錯人了。”
“蘭小姐插不了手,可蘭小姐知曉誰人插得了手——”唐培成查清了許多幹系,“許府二公子許奎霖,他與你青梅竹馬,現今許家的航運業和多個重要碼頭已由他掌管,若有你一句話,他不會不答應。”
身前的矮方的柚木石面茶幾上,驟然輕聲落下一盞茶杯,賀聿欽放了茶盞,他的臉龐此刻背着光,她瞧不清晰他的容色。
蘭昀蓁淡淡回道:“唐先生言之過甚了,且不論許二公子是否念茲在茲,我與他二人已有兩年之久未見過面,他憑何要答應我所托的事。”
唐培成握槍的手往斜下方指,對準她額頭,語氣冷硬:“正因如此,可行與否,還得蘭小姐試過才知。”
“能讓唐先生在雨夜大費周章闖入我住所、且威脅我的東西,定然非同小可。”蘭昀蓁瞥他一眼,“若要我幫你,也得先讓我知曉我為的是批何物才合理。”
聞言,唐培成看向賀聿欽,後者微微颔首,他方瞥她一眼,薄唇冷冷地翕合出兩個字——軍械。
蘭昀蓁蓦地擡首,視線在他二人之間來回掃過。
她微微蹙眉:“那樣的東西,現今被扣押在法國人手上?”
唐培成回道:“事發突然,誰也沒有料到。”
近幾年時間裡,他們一直在為國内反軍閥勢力積極籌備德美法的軍械軍火,為的是壯大勢力,也為将來終有一天的統一做謀算。
此事向來臨深履薄,稍有不慎,不僅自己的人頭要落地,還會牽連不知多少仁人義士與忠烈之戶,因此他們每一步都走得謹慎。
但變生不測,今日傍晚在他們的那批貨将要被卸下之時,法國人強勢闖入,查堵了碼頭上所有準備卸下的貨箱,準備一件件開箱察驗。
碼頭之大,貨箱之多,但時間緊迫,間不容瞚。
“沒時間了。”唐培成冷色道,那支槍的槍口往一旁書桌上的電話機那處指了指。
蘭昀蓁抿了抿唇,回看向他:“他現如今在何處,以及他的号碼,我并不知曉。”
唐培成從褲口袋裡掏出一張疊了幾疊的紙條,簡單遞上去:“這點無需你操心,已經備好了。今日許府辦宴,他會在府中。”
蘭昀蓁被迫起身過去,經過賀聿欽時,他側身給她讓路。
今日她将青絲微微低盤着,玫瑰發油的香氣幾近澌滅無聞。
房間裡悄靜,隻留聽筒被提起的咔哒聲,“麻煩幫我接……”她将聽筒湊至耳畔,垂眸照着紙條上記着的那串數字念出來,聽筒另一端的接線生禮貌道好,請她稍等片刻。
身後那人的氣場過于壓迫與冷峻,黑洞洞的槍口頂挨在她後腦勺,隻隔分毫。漫長的等待中,聽筒那邊的電流聲嘶嘶作響,蘭昀蓁握着聽筒的那隻手隐隐感覺發涼。
她對一事毫無疑議,若今夜賀聿欽不在場,唐培成是真有可能将她斃命。
電話那端漸漸隻能聽見嘈雜的白噪音,蘭昀蓁也不知是該松一口氣還是更繃緊一根弦,她放下聽筒,站直了身子,感覺骨頭都僵硬:“無人應答。”
前邊有腳步沙沙在柔軟暗花的地毯上摩擦的聲響,她掀眸看去,賀聿欽不知何時動了心思,踱步走到屏風旁的一張緬花劍腿翹頭案前。
案幾上,由飯店擺了一幅金邊畫框嵌鑲的油畫作裝潢,其右擱了一隻景泰藍掐絲琺琅千花紋的短頸花瓶,裡面插了幾枝保潔員今晨搞衛生時剛換好的時令花。
緬花劍腿翹頭案上還擱了有一樣東西,蘭昀蓁看着他拿起一把長梳,放在掌心端量……那是她今早立足窗邊梳頭時,随手擱下來的那把紫檀發梳。
背後之人沉默短短一瞬,下一刻,那柄槍又緊貼上她後腦,這次她已然感覺到槍口的冰涼,以及那股隐現的硝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