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桂月,事情便一件一件地多起來。
先是高仲良,也就是蘭太太的丈夫、她的老師,安排她進入安濟醫院就職。
從前苦于這方面的醫生稀缺,技術精通的醫者又是屈指可數,病人拖着病狀而無法得到救治,隻能用藥物苟延殘喘。
蘭昀蓁一進到辦公室,不單單整個心外科要忙起來,甚至連醫院大門口處的導醫台都人如潮湧,這其中不知有多少來自地北天南的求醫之人。
聶府之中,那幾個兄弟姊妹又齊齊地坐于廳堂。
聶缇拿着一把花枝剪,正修剪着琺琅彩扒花觚裡湘妃色的時令花,瞧着沙發一側正在盤點籌備老太爺壽宴出入細賬的蘭昀蓁,此刻眉眼彎了彎,笑道:“蓁兒近來倒是在醫院裡頭忙壞了,翻賬本的速率都要比先前的慢了些。”
蘭昀蓁從一串串數字裡将眼睛挪開,這才發覺雙眼酸澀:“醫院裡的事務倒不礙事,不過是這段時日要忙一些罷了。”
聶绮坐在一旁的單座真皮沙發上,懷中抱着四小姐聶之儀養着的那隻藍眼白毛的波斯貓。
她陷在沙發深處,手掌松閑拊着白貓後背上的柔軟毛發逗弄着,哂笑一聲:“老太爺所費不赀送她留洋深造,她若是不學些有用的東西回來,哪裡對得起他老人家的精心培養?”
蘭昀蓁隻淡淡笑了笑:“六姨母講得是。”
聶绮瞥了她一眼,似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鼻間輕哼一聲,手上的力氣一重,她懷中的白貓便驚叫着往下一撲跳離雙膝,翩然地蹿跑了。
“這貓養得乖戾嬌氣,也不知是誰慣出來的。”聶绮心中冒火。
一旁候着的丫鬟趕忙上前用毛撣子仔細地拂去她膝頭留下的白毛,噤着聲連呼吸都不敢大些。
蘭昀蓁未去搭理她的使性掼氣,低眸繼續翻看着細賬,話對着一旁的管事:“老太爺壽宴上的菜品可都定下了?”
管事的恭敬地立在一旁,雙手掩于兩管長袖之中,弓着腰身回道:“請三小姐放心,菜單上的菜品已由翟管家親自試過菜,待到聶老太爺壽宴那日,這些吉祥菜的色、香、味跟花樣隻會更上一層樓。”
蘭昀蓁點了一點頭:“壽辰當日的藥仍不能省去,老太爺用完晚宴後的半個時辰記得伺候他服下。”
管事的一一應下來,拿紙筆記着。
聶纮并不随其餘人坐在沙發上,隻獨一人松散地翹腿在屋子東南方向的紅木太師椅上坐下。
他頗愛品元寶茶,早年時曾養成一個習慣,便是坐在自己專放着的那張紅木八仙桌邊飲茶。
那是他的視若珍寶的專座,就連打造桌椅的原料都是花費了大筆财力從徽州木商處買來運回,再請名匠親手打造的。
據說是聶纮年輕時找陰陽先生算過一卦,卦象上顯出他五行缺木,後半生易染沉疴,财運多舛,而紅木氣正,東南方向又屬木,他便急忙遣人去尋來木源,又将屋子東南角原先擺放着的德國進口花梨木鋼琴給移走,專騰地兒出來給自己喝茶用。
腳跟邊忽覺一陣毛絨絨之癢感,有什麼東西在動,蹭得她無法繼續翻閱賬目。蘭昀蓁合上賬本低頭一瞧,原是那隻貓又跑了回來,伏在她腳踝邊以頭蹭着她的腳脖子。
她忽地又記起,那時聶纮聽人念起貓在五行之中屬木,便叫人購入了一隻藍眼白毛的波斯貓,送給了自己的長女。
後來事故變生,二小姐紅顔薄命,不幸早逝,那隻波斯白貓便交由她一母同胞的妹妹、府中的四小姐聶之儀照看。
蘭昀蓁彎下腰,将那隻貓抱起放在雙腿上,溫柔地摸了摸它的毛發,白貓惬意地窩進她溫暖的懷裡,喵喵叫了三兩聲。
丫鬟端着盤子到東南角給聶纮上茶,茶蓋上放了兩枚青橄榄,他撚起青橄榄,熟練地丢入嘴中,上下牙一咬,再丢回茶盞中混着茶葉與滾水一同沖泡。
空氣中已可嗅見淡淡的橄榄清香,聶纮左手托着茶盞,右手點蓋拂去茶面上漂浮、舒展開來的茶葉,淺淺呷了一口,似是神清氣爽般又往太師椅背上靠去,悠哉道:“喪事之後,我便要風水先生算過,是因着有煞氣往我們聶府襲來,才會惹得賢侄跟聶缵先後過世。”
他講這話時,又故作玄妙地停了一停,悠閑地呷一口茶,未瞅見一旁沙發上看報的聶缙眉頭已是攢得愈緊,臉色俨然冷酷。
“還有前院裡的那棵老榕樹,榕樹不容人呐——我早跟老爺子講過多遍,風水這事,甯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若是早早地聽我之言将它砍除,哪還會有後頭這般多的糟心事情?”聶纮搖頭輕歎着,右手用茶蓋緩緩輕拂茶葉,低頭湊到嘴邊正要飲下,驟然卻被一道怒聲呵止。
聶缙盛怒:“帶着你那套風水,去爹跟前搬弄!”
本是安靜窩在蘭昀蓁懷裡的那隻白貓陡然尖銳驚叫,雪白的毛發悉數豎起,背部弓起朝向聶缙,以作攻擊姿态。
她低首,淡然安撫着白貓,輕柔順着它的毛發。
聶纮被這道猝不及防的聲音驚得茶碗蓋都打翻。
滾燙的茶水灑濺出來,滴落到他手背上,燙得人呲牙咧嘴,他擡頭憤憤地瞪向聶缙。
屋裡餘下的人皆靜默下來,聶绮本就有些怵自己這位長兄,此刻見他發怒,也隻得故作鎮靜地撥弄了一下頭發絲,愛莫能助地瞥了一眼自己的親兄長。
聶缇倒是神色如常地放下花枝剪,拿噴壺往花葉上灑了些水珠,細微調整一番,将花觚擺在鋼琴上,對這邊置若罔聞。
這場争持以聶纮憤然拂衣離場告終,蘭昀蓁懷中的貓溫順下來,又柔軟地窩在她腿上。
她将賬本合上,交給一旁不敢擡頭多瞧一眼的管事:“賓客之中,哪些人對哪些東西過敏,你再仔細核對一遍,确保明晚的壽宴不出差池。”
管事的忙将賬本接過去,額間顯然滲着細汗,仍舊是佝着腰地連連回道:“好,好,三小姐放心便是。”
……
聶老太爺壽宴前夕,聶家的長子與次子鬧得龃龉不合,可真到了壽宴當日,誰也不敢在老太爺跟前造次,兩人在人前人後皆做出一派兄友弟恭、戚戚具爾之态。
聶家府邸裡,賓朋滿座,後院更是鑼鼓喧天,唱腔不絕。衆人皆知聶府的六姑太太聶绮為賀父親壽辰,重金請了知名的戲曲班子來府上唱戲,可謂是讨得聶老太爺歡心大悅。
亭閣二樓的觀戲台上,聶府裡的三親六眷、四姻九戚皆來了,依着輩分向老太爺叩頭拜首,說吉利話。
本是還要依着男尊女卑之序的,不過老太爺不愛這套。平日裡老太爺喜愛誰人多些,誰自然就被推到前頭去。
大太太吩咐丫鬟在地闆上鋪好軟墊子,笑着立在一旁,邵文則小心地扶着聶錦枝一同跪下給老太爺叩首:“孫女、孫女婿給您老賀壽了,祝您天保九如,福壽康甯,春輝永綻。”
旁人還未道好,聶绮先把話頭接過去,一雙鳳眼笑成兩條長縫,對着檀木太師椅上的老太爺道:“爹您瞧瞧,咱們聶家的第一個重孫可也是在一同給您磕頭賀壽呢!四世同堂,誰人的福氣還比得過您呐!”
一旁的親眷皆笑起來,和氣滿滿,主座上的老太爺自然也高興,手掌拊在紫檀木杖的紅玉獅頭上,沉聲笑道:“好,好,今日都有賞,去拿大洋來,連帶着戲班子的彩頭也一并賞了。”
老翟叔笑着去後頭拿大洋,聶绮臉上的笑意更濃。賞了戲班子,不也正是給她面上添了光。
孫輩裡頭,今年聶理毓不在了,聶錦枝過後的下一個便是蘭昀蓁。
自她回府那日起,她的名字就已在親眷中、乃至上海灘的名媛圈子裡被念過多回了。
念着這三個字的人無一例外要講到兩個話題,一是這位聶府蘭小姐的姓氏由來,二麼,便無可争辯地是這位三小姐的姿容。
天姿國色,一顧傾人,清冷溫和之氣隻可遠觀而不可亵渎——這是衆人最終論出來的評價。
今日廣庭大衆,見過她的,沒見過她的,終得一睹這位鮮少露面的三小姐的真容,無一人不認得俯首下心。
她自身的儀态是極好的,方才光是站在聶缇身旁淺淺笑着,便似一幅筆底生了春風般的水墨丹青江南畫,讓人覺着如有春風拂面,遠觀着便心曠神怡。
“昀蓁給老太爺賀壽,願老太爺鶴壽千歲,壽元無量,洪福齊天。”她聲音輕柔,面上淺笑。
二樓的觀戲台上本沒這麼多人,不知是誰說要去瞧一眼三小姐是何等蛾眉螓首,蜂擁着全擠上樓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