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會二樓,賀聿欽立于扶欄後,手指間纏繞着一串佛珠。
那串佛珠的長度過短,瞧着不像是新的,而是由人重新串好過的。
他低垂着眼眸,凝視着那串佛珠,視線深沉,不知在思索着什麼。
一旁的高瞻手端兩杯紅酒走來,瞧見他仍在端詳那串珠子,不禁挑眉:“瞧了這麼久還不放手,我怎麼不知你何時信佛了?”
高瞻将一杯酒遞給他,賀聿欽空着的那隻手接過高腳杯:“這并非我的,而是在返滬郵輪上撿到的。”
“那麼,你是想物歸原主?”高瞻眯起眼打量着那圈佛珠,“佛珠麼,在外行人眼中長得都大差不差,我母親長齋禮佛多年,家中的念珠數十上百串,除開質料不同,其實模樣何其相似,你要想尋到這物什的主人恐怕也是煎水作冰。”
樓下的大舞台上歌舞升平,宴席東側,有幾位貴太太與千金小姐們談笑風生。
高瞻的眼神一定,下巴微揚着指向底下那群披羅戴翠的人:“喏,我家那位幹小姐倒也有一串,是母親給她求來的,與你手中這串倒也長得差不多,不過她現今好像不戴着了。”
賀聿欽順他所示意的那個方向看去,眸色一頓。那群錦衣繡襖的女眷之中,此時被圍在矚目焦點處、言笑晏晏的正是蘭昀蓁——高瞻口中所指的那位“幹小姐”。
高瞻在一旁輕晃着酒杯:“若我記得不錯的話,就在她兩年前去國外留學的時候,母親持齋把素三日,特意到靜安寺上香祈福,為她求了一串開過光的佛珠。那可是件稀罕物什,據說珠身用的是珍貴的降真香所制,聞之忽而花香、忽而蜜香、忽而果香,香氣極富變化,全上海獨此一件。她老人家對我都未曾這般上心過,你說說看,這還不算是偏心?”
他後半句的口吻甚含打趣,賀聿欽卻将視線落在樓下蘭昀蓁柔情綽态的那張臉龐上。
“你手中這串佛珠雖小,但我瞧着卻屬實眼熟。”高瞻擰了下濃眉,擡手要去捉他手心裡那串佛珠,欲細緻打量一番。
賀聿欽的手臂往身側擡高,五指一瞬間收攏,握成拳頭,将佛珠全然圍裹住:“聽聞培成今日也來了宴會,你有見着他?”
高瞻瞧他不給,唇角一勾,耷拉着眼皮半睨着他:“神神秘秘,顧左右而言他,我看呐這哪是你撿來的?隻怕是哪位小姐留給你的罷!”
賀聿欽神情淡然,并不理會,五指仍握拳,不露佛珠分毫,手收進褲口袋裡,又空蕩蕩地拿出來。
“他于商會辦宴的前兩日問過我一句,不過也沒了後文。”高瞻回他先前的那個問題。
賀聿欽劍眉微擰,默了片刻:“派人将會廳上下找一找,務必将他人找到。”
今日這場盛筵本就是打着商業交流的幌子,旁推側引地叫陶猗之家為軍閥割據的開支買單,軍閥手中隻要一拿到這筆錢,便會補上财政赤字,再立即添置軍火,投入接連不斷的戰争之中。皖系軍閥的高級軍官今日也在場,以唐培成的性子,指不定會操之過激。
高瞻見他神色凝重,頓有所悟:“好,我即刻派人去尋。”
……
大台中央,商會總會長在其上緻開場辭。
蘭昀蓁端方地坐在席間,眼眸一擡,卻意外掃過一處掠影。
衆人的談笑風生中,她視線追上那片淺灰的身影,迅速移動,終了在下一個暗花簾出口捕捉到他——賀聿欽也在此處,不過他眉頭深深皺着,神色凝重,步履很是匆忙。
約略是出了什麼急茬兒,她如是想着。
總會長的開場緻辭不過少頃便發表完畢,台下衆人掌聲雷動,一片嘈雜嘩然之中,蘭昀蓁起身欲離席,不料卻被坐于前端的聶老太爺以杖攔住。
“宴席方開多久,你便坐不住了?”聶老太爺眉間微攢。
蘭昀蓁低笑回:“方才瞧見了熟面孔,便想去寒暄一番。”
聶老太爺蒼老的手拊在文明杖之上,掌心下的那隻紅玉獅頭獰髯張目,張着血盆大口,似在嘶吼咆哮。他嚴肅的臉微微偏向後方,側目俨爾睨着,視線自然地往下落在她皮鞋尖頭,并不正眼瞧着她:“許府的幾位長老已在同胡家商奪婚期,你也應注意點分寸,免得旁人言三語四,隳節又敗名。”
蘭昀蓁聞言一怔,片刻後反應過來,老太爺當是以為她要去尋許奎霖。
“昀蓁不敢。”她低首回道。
聶老太爺歎氣,拂手任憑她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