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聿欽正立在案桌邊,低首研究着那尊胡桃木八角馬頭座鐘。
他已簡單地穿戴齊整,白衫長褲,領口處上方的兩粒扣子未系,微微敞出鎖骨。
在夜裡,他的聽覺要更為敏銳。
床榻邊有輕微的紗簾相摩挲的聲響,他偏頭見她已起身,于是放下手中的座鐘。
“吵醒你了?”他踱步過來,讓她坐回到床榻上。
蘭昀蓁輕輕搖頭:“許是太熱了。”
聞言,賀聿欽低低地笑了。
她曉得他在笑什麼,于是牽開話頭:“方才擺弄那鐘做什麼?”
“先前聽見,那座鐘整點會響,怕吵你安眠。”他回。
樓下已然悄無聲息,蘭昀蓁擡眸瞧了眼桌案上的馬頭座鐘,已經醜時。這個點,深夜究學的學生們也都回屋裡歇去了。
“今日這些,并非是要留住你。”她轉頭看着他,瞧了許久,忽地開口道。
不是不想他留下,而是這時他不能留。她深谙會有這樣一日,早在禮查飯店的套房裡,她見到他與唐培成闖入時起便知了。
他終歸是要回去的。
“可我總要見你一面。”她擡手摸上他臉龐,指尖自他眼尾一寸寸滑至下颌,“待到我生辰那日,你若未将禮物送來,我便北上去尋你。”
“真到了要尋人的那日,也該是我來尋三小姐。”賀聿欽單膝跪在床前,擡手握住她腳踝,故意這般喚她。
才值五月,天氣漸暖,連蚊子也出來活動。她皮膚本就細嫩,如今又被咬,那蚊子包便愈發醒目。
床邊開了一盒清涼油,他蒯一指草綠色的藥膏塗在她小腿處發紅的蚊子包上。
“父親為人寬和,在民衆眼中是溫良之将,那些人困他之久,已激起不少民怨民憤……”賀聿欽緩緩說着,忽而不知該從何處講到中心要義,往日裡靠行軍打仗所練出的條理邏輯亂套了大半。
“此事我亦了解過一些。”蘭昀蓁難得見他這副有話卻不知如何言語的思忖神情,眉眼彎了彎,低眸看他,“不過,這番話是要說到何處去?”
賀聿欽稍頓了片刻,而後擡頭凝眸注視着她:“此番北上,我會同他們談判放人,若父親平安而歸,我想請他允一樁婚事。”
他口中所說,心中所想的那樁婚事,自不必言說是誰同誰的。
蘭昀蓁望見那雙漆黑眸底映出的她的倒影,她何嘗不知曉他的心?
“好。”她的聲音很輕,像是沒頭沒尾地應下來。
……
賀聿欽離開的那時辰,不知該說是已早還是已晚。
他不便在她這處留到清晨,于是趁天際邊尚顯魚肚白時離去。
天色蒙蒙亮時,蘭昀蓁返身卧回床榻上歇息。雲勾綢花卉的錦被上沾染着徹夜焚燒的花香、清涼油中溫和地薄荷味,以及方離開不久的他身上的氣息。
她将腦袋埋在二人共枕過的枕頭上,鼻尖嗅着那股熟悉的衣衫上的味道,沉沉的,又入眠。
日上三竿之時,彌月擔憂她生病,進屋來看她情況如何。
她步子輕輕地踱到床榻邊,俯身以手背探了探她額頭,不料卻驚擾了她。
床上的人漸漸醒過來,蘭昀蓁惺忪地睜開雙眼問她是何時了。
“再過一個時辰便要到用午飯的時候了。”彌月一邊回着,一邊手從她身上睡袍的後頸口摸至後背,面色忽地驚喜起來,“小姐,你發汗了?”
蘭昀蓁的體質向來寒涼,昨夜氣溫又不高,一宿過去,她身子居然發了汗,可謂叫彌月心中一番喜。
“出汗是好事,這說明小姐這些年在中藥上吃過的苦都補回來了。”彌月拿帕子為她揩過額間的香汗,正要敞開一點領口,往後背擦拭,視線卻被那床忽蓋上的錦被嚴實掩住了。
她不解地收回手,蘭昀蓁将自己裹在錦被裡,隻堪堪露出巴掌大小的臉龐,“正好再捂一會,多發些汗,彌月,你先出去吧。”她閉了閉眼,似是又要睡下的模樣。
彌月手中仍捏着那方帕子,瞧見她染上一層薄紅的肌膚,口微張着,還想問些什麼,卻被樓下的青鎖喚住了。
“彌月,把你家小姐的早餐熱一熱端上去。”樓下的聲音傳上來。
彌月朝門口應了一聲,轉頭看着蘭昀蓁,卻見她仍阖着眼眸道:“用午飯時我再下樓,去吧。”
彌月無奈極了,本欲多勸不食早飯是要燒胃的,可瞧見她一副倦極了的模樣,話即便到口邊,也隻好作罷下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