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聿欽将那雙女士皮鞋于原處擺放齊整,又緩緩立直了身子,一手繞過她的肩,牢牢攬住,另一手則勾起她的膝蓋窩,将人橫打抱起來。
蘭昀蓁的身子本就輕盈,此刻霎時便被騰在空中,下意識地忙摟住他的脖頸:“去哪兒?”
她話一出口,其實便知曉是要被抱去何處了……賀聿欽分明是邁步往樓上卧房裡去的。
“該歇了。”他坦然回道。
蘭昀蓁回頭瞧了一眼被擱在那張案桌前的地面上,一絲不苟碼放好的皮鞋:“我的鞋還未拿呢。”
“不合腳的鞋子,不要也罷,索性換一雙。”賀聿欽繼續往樓上去。
方才為她脫鞋時,他便注意到她被擠得略微發紅的腳趾,縱使是隔着一層絲襪,可腳後跟處仍被磋磨得厲害。
“少将軍說得輕巧。”她将臉轉回過來,瞧着他,“這個時辰,街上的鞋店早已打烊,明日一早,我又需去醫院裡給榮太太做檢查,何處能有清早開門做生意的鞋鋪子?”
賀聿欽聽罷低笑:“你隻管歇息,無須想着此事,明日你醒時,我定讓你穿上合腳新鞋。”
“那今夜呢?你府中可還備了空餘的拖鞋?”她又問。
“……我久不住此,這種事亦無甚印象。”他頓了一頓,接着道,“不若待會将你抱去房裡後,我再下樓尋尋,說不定,仍可尋出一雙來。”
蘭昀蓁的眸光一直落在他臉龐,此時瞧見他的神情依舊自若,不由得啞然無言。
這人真是……為使二人多相抱一會兒,居然可這般臉不紅心不跳地胡謅起來。
偌大一個賀府裡,怎會連待客用的留宿物什都不曾備下?
“睡前我還須洗漱、梳發,若是行動不自如,這又該如何?”
二人已行至主卧門口,賀聿欽雖抱着她,卻耗不費氣力地将門打開:“那便我來伺候你。”
……
主卧裡,床頭櫃邊的那盞博古花鳥紋瓶台燈散發着柔和的暖黃燈光,映照出忙碌的幢幢人影,落于棕紅色拼花木地闆上,幽幽地浮躍着。
蘭昀蓁盤腿坐于柔軟的床被上,将一頭青絲悉數拂去右肩頭處,右手執那半柄重新打磨過的發梳,自發根至發尾,不急不緩地仔細梳着,又不由得垂眸去瞧着那道颀長人影的動向。
适才沐浴洗漱完,此時本該要坐去梳妝台前,由彌月幫襯着将長發梳順,可今夜她不在上海。
且不說,當下她腳上無鞋可趿,單說是賀聿欽的這間寢卧,在此處竟連一面鏡子也尋不出,又何來得梳妝台?
地闆上,那道淡灰色影子漸漸地朝床榻近了。
賀聿欽的手臂自她身前而過,擱下一面以木架作支靠的楠木雕花圓鏡在床頭櫃上:“府中不曾留過女賓歇夜,這面梳妝鏡,是我從母親的舊妝奁中尋出的。”
正說着,他擡手将她手中的紫檀木發梳拿過,又将披散着的發攬至後背。
修長的手指穿梭于烏黑柔軟的青絲之間,将其一縷一縷地分别開來,有條不紊地梳理着,倒是有幾份熟稔之感。
回憶悄然無息地便被牽動,她忽而思及起,幼時所觀的雲家嫁女的次第。
彼時雲家富甲一方,即便是旁眷中的女輩出嫁,亦會置辦得如花比錦,盛大風光。
那年的她,年齡且幼,性子亦不似如今的冷清疏離,頗喜婚禮那般熱鬧幸福之景。
猶記得天未亮時,她悄悄避開府裡專照料她起居的乳母,與同齡玩伴們一道擠去新娘子發房間裡,瞧她的梳頭禮。
“一梳青絲到尾,二梳舉案齊眉,三梳瓜瓞孳衍,四梳匪石白頭……”尋來的那位全福太太長得眉順頰豐、滿面都溢着紅光,立在新娘身後,一邊手法娴熟地為她盤起出嫁發束,一邊自口中念着祝吉祥的順口溜。
那時的她夾在人群之中,且聽得半解一知,正當好奇地探頭打量起新娘紅潤嬌羞的笑靥時,卻被因覺淺而早醒起來尋人的雲蘊華逮個正着。
“還未到迎親的時辰,嫃兒便連覺也不睡,跑這處來瞧新娘子了?”雲蘊華面容溫和地摸摸她的頭。
她做母親時,總是那般細緻入微,以至于在幼時的她将視線投向那位念着吉祥祝語的全福太太的第二回時,她便蹲下身來摟住她,一道在一旁看:“嫃兒可是在好奇,那位梳頭的太太為何要念着那些話?”
她仍舊記得,當時的雲蘊華同她仔細解釋着:“女子出嫁之日,需由一位上有父母健在,下有兒女雙全,夫妻恩愛,兄弟姊妹和睦的全褔之人來為其梳發。一來是,盼望女兒今後遇事如梳頭一般有條不紊、處變不驚,二來則是,将全福之人的紅運與福氣傳遞給新娘子,祝頌她今後婚姻美滿,和合雙全。”
話念到此處時,她已被乳母領回房中換好了出席婚禮時需穿上的體面衣裳,雲蘊華如往常一般地拿起那柄紫檀長梳,坐于花梨木梳妝台前,沾以玫瑰發油為她順好頭發,溫柔又熟稔地紮出兩股麻花辮來:“待到我們嫃兒嫁人那一日,姆媽定将這世上最幸福的全福太太請來為你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