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他如是說着,蘭昀蓁心中一顫,都未再去多瞧他的神情,隻想着,他怕是已猜出來了。
……
賀聿欽直陪着栩鸢玩到淩晨,蘭昀蓁瞧見小丫頭的反應都有些迷糊了,心知她這是困了,便喚保姆來,将她抱去睡覺。
“你手臂上的藥也該換了。”卧房裡,蘭昀蓁尋出藥箱,擱在沙發間的矮幾上,“早知曉今夜你會和我一起過來,就不必買那隻枕頭了,要什麼東西都可從家中帶去。”
賀聿欽将襯衣解開,伸出手臂,低笑着:“這便是會過日子的人,要不然,怎能做企業家?”
“你知道的,倒還挺多。”蘭昀蓁拆開酒精與消毒棉,瞟了他一眼。
“年初時的商品博覽會,我是去看過的。”賀聿欽溫和地看着她,“隻是不便出面,隻好托修銘買回一台收音機。我一直用着,覺得并不比進口貨遜色。”
蘭昀蓁的唇畔不由得浮現一抹淺笑,卻也不接話,坐下來,為他先消毒傷口。
房中燈火葳蕤,柔黃的光線灑落于她的側臉,映照出她動人的五官。
她正神情認真專注地做着消毒工作,賀聿欽瞧着她臉龐,心頭憶起一件事:“上回在信中,你說有件事想與我說?”
蘭昀蓁撚着消毒棉鑷子的手指微頓,她聽見他的聲音又響起:“現在可還想說?”
她回過神,淡淡笑了笑,低眸繼續手中的動作:“你願聽,我便說,也就是一戲折子似的故事罷了。”
“願聞其詳。”
戲,是一場醉生夢死的大戲。
喜時寥寥,悲時濟濟。
女主人公曾是一方富庶之戶的千金小姐。
其父乃清朝富商之子,弱冠之年,殿試高中狀元,被清政府授翰林院修撰一職,自此心系國事,内憂外患之下,欲實業救國,于蘇州辦永興紗廠。
苦心經營之下,紗廠成果粲然可觀,曾經的同僚楊氏想求他出資辦煙館,被拒後卻懷恨在心,買通廠中員工縱火,意圖報複。
終,一場大火燒死百餘人,父親于凜冬之時獲罪入獄,昔日的千金小姐轉眼落魄,丈夫非但在此時同她和離,甚至落井下石,羅織罪名,告發嶽丈曾籌集資金,推助起義。
她的父親在冰冷的牢獄裡慘遭酷刑,認下不實卻正義的罪名,承認革命是實,但堅決不說出其他革命黨人的下落。同年十二月,甯死不屈,卒于獄中。
于火災中喪命的工人親眷們遭人挑唆,舉起火把與火油,忿忿擲進她的家宅中。夜深人靜,宅中之人尚處酣夢,無人醒來。他們就這般,沉寂地于睡夢中死去。
一夕之間,小姐當真落魄了,且家毀人亡。
她攜女兒到戲班中謀生,那雙曾經十指不沾陽春水的雙手,如今做的卻是最苦最累的班底的活。
老天爺願眷顧她一時,使她重新遇見一位善自己之人,且與他有了一個兒子;老天爺不願眷顧她一世,前夫的情人恨她入骨,将肺痨病人的衣物悄悄塞進她衣箱,使她染上肺痨,咯血而亡。
“往昔偌大一個雲家,轉眼隻剩下一女一兒。好人為何無好報?她的女兒恨極了一切,心中想着,惡人自須惡人相磨,她該變得比那些仇人冷漠心狠百倍,才能為親人讨回枉命。所以,她将弟弟送回至他父親身旁,自己則憑借一張與仇家女兒模樣相似的臉龐,無一人知曉地滲入進去。”
蘭昀蓁默了默:“她想親眼看着這個以奪來錢财築成的家,一點點地分崩離析,至親永逝,親人反目的切膚之痛,都會成為他們的報應。”
右臂上,血迹髒污的紗布被解下,換上新的,賀聿欽凝眸瞧着蘭昀蓁的神情,她看似平靜地說着,仿若真将自己剝離出來。
這樣的痛,若不是已痛得麻木了,又怎能像旁觀者般付之于口?
他忽地想起來,二人當初分離時,還是胡慊謅出了一個合适的理由,才使他們得以見上那面。
原來一切早有迹可循。
他早該想到的,不然也不至她一人承擔痛楚。
“你會覺得離奇麼?世界竟是這般小,小到能讓我在姆媽死後遇上杜栒文。”蘭昀蓁放下手中的剪子,眸光怔忡地看着梅花矮幾上搖曳的燈影,“那年,恰好聶芷安病逝,自那後,聶绫精神便有些恍惚了,她整日淚流,連視力都漸漸模糊起來。杜栒文很愛他的妻子,想來亦是看中這點,才會收養流落街頭的我。”
“他将我帶回家後,聶绫的狀況便日漸好起來。她當真把我認作聶芷安,每日教我念書,為我織衣。我替代了聶芷安的身份,而她亦給我一種姆媽的溫暖。”
“其實,聶家人也并非全是惡人,正常的人逃了出來,餘下生活在那間宅子裡的,他們的心髒到極緻。”
“戲落幕了。”蘭昀蓁說完,緩了緩,對上他凝視的目光,“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那位千金小姐之女,若是從初見時便将我利用得徹底些,或許今日便可輕松些了。”他對上她的眼眸。
“你全然不在意麼?”蘭昀蓁略覺詫異。
正常的男子聽完這個故事,意識到自己被利用,都該是心有隔閡才是。
“作你手中的那柄利刃,我心甘情願。”賀聿欽握住她的手。
“除開這個故事,我如今倒還得知了一事。”
“什麼?”她問。
“原來,蕭憲是小鸢兒的親舅舅,而并非如外界傳的那般。”是她的生父。
這更印證了他心底的某個想法,現如今,隻求蘭昀蓁的答複。
“有一事,我一直未曾問你。”賀聿欽的目光徑直看她,燈火映得他眸色深沉,“栩鸢是不是你跟我的孩子?”
一瞬間,蘭昀蓁怔怔地看着他,不知該如何言語了。
空氣中沉默好一會兒,她眼眶一熱,隻覺有淚要落下。
“我知曉了,我都知曉了……”賀聿欽結實的手臂攬過她的肩,緊緊擁住她,手掌拊在那對顫抖的肩胛骨上,一下一下地安撫着。
他一直重複着這話,唇上的溫熱印落在她閉上的眼皮,眼尾有淚珠滑落,那抹溫熱追逐着,将它悉數吻去。
……
撫慰着蘭昀蓁入睡時,夜已很深了。
床頭櫃上的海派嵌螺钿燈隻亮着微弱的燈光,灑落在床上熟睡的佳人的臉龐,照出她尚有些紅腫的雙眼。
賀聿欽坐在床沿,低眸靜靜地看着她的睡顔,心頭感慨萬端。
今夜她哭得很心傷,想來是這些年經曆太多,一直要強地埋藏于心底,終在他問出那句話時得以宣洩。
家仇,實業,女兒,這幾件重中之重疊加一處,将人壓得無法喘息都不為過,偏她一聲不吭地默默經受着,将一個活生生的小人兒隐瞞于衆人面前,悉心照料的同時,又在實業上大有作為。
這幾年,她過得該有多累?
賀聿欽看着她,滿目心疼。
喉頭凝澀,他欲出門吹一吹冷風,抽根煙清醒片刻,在手碰到煙盒時,卻又想起,她叮囑過傷後要忌煙。
賀聿欽移開手,瞅見西側房間的燈還微微亮着——那是栩鸢的房間。
心中有一處,蓦地便軟下來。
他想去瞧一眼小丫頭,哪怕她熟睡着,不知他來看她了。
房間裡,隻亮着一盞柔和朦胧的壁燈,栩鸢安睡在一張胡桃木的小床裡,懷中仍不忘摟着她喜歡的玩偶。
賀聿欽俯在小床邊,連呼吸都放輕,仔細觀察着女兒小臉蛋。
眉眼與嘴巴要像昀蓁多些,耳朵與鼻子或許更像他。
小床裡的栩鸢不知夢到什麼,喃喃地翻了個身,不将正臉給他打量了,側睡着,隻露出半張小臉。
賀聿欽目不轉睛地注視小女兒,溫和地笑了,動作輕而緩地為她掖好被子,彎下腰,親了親她飽滿光潔的額頭。
這場仗,隻有勝,沒有敗。
就算是為了他的妻女,為他們一家三口的安甯,為全天下小家的圓滿。